因為不能理解圣女的做法,幻靈三天都沒有搭理她。這三天里,他們再次啟程,這次,他們的目的地是京城。
不知道為什么,幻靈有種強烈的預感,他距離鐘離越來越近了。這讓他有些忐忑,他害怕只是自己的思念過度而導致的幻覺。
然而他對于圣女的所作所為卻越來越無法容忍,明明這不是她做的最過分的一件事。
他還記得,三個月前他們路過南邊的一個州郡,那里是地震多發地,三年內大震小震數十次,死傷無數,百姓家園盡毀,農事無法進行,又因為今年澇災,爆發了大范圍地瘟疫。
他們一行人到達的時候,那里已經民不聊生,尸橫遍野了,森森白骨就在城門口跺著,群鴉飛過,十里無炊煙。
他們遇到了一個小孩子求救,求他們給點飯吃,他餓得瘦骨嶙峋,一雙明亮的眼睛都瞎了。當時他已經把身上的所有的干糧都拿了出來,卻被她打斷。
“吃了也救不活,他的命數已經到頭了。”
“可是我不能見死不救。”幻靈執意要給,她倒沒有攔著,只是說:“等你到了這一步,我可不會救你。”
“你怎么這樣?”
“我說的是實話。”
那個孩子的命最終沒有留下來,他死了,死的時候手里還緊緊攥著他給他的饃饃,只咬了一小口。
他想給孩子堆個墳埋起來,可她卻非要手下把這孩子的尸體燒掉。他試圖把孩子搶過來,卻被她施法定住。
“老實點,別總浪費我的靈力,我救你可不是讓你添亂的。”
那天她站在城樓上,看著城內一片荒涼的模樣,長風吹動她潔白的冪籬,衣袂飄飄,她神圣如天上的神衹,然而她只說了一句話。
“救不了了,焚城吧。”
漫天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那情景,把西邊的云彩都燒紅了。他禁不住想,下一秒,這天是不是就破了?
他很壓抑,這種對于生死的無奈讓他喘不過氣,他救不了他們,一個也不行,這種對于命運的無奈讓他痛苦不堪。
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也不可能改變別人的,就像她說的,命數到了,一切命中注定。
鐘離,你在哪里?你是否也像我一樣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你是否知道世界另一端的我還活著,我在思念你,無時無刻,肝腸寸斷。
他仰望天空,天空只有濃稠的烏云在流淌。
晚上,秋童來找他,小孩子眼睛炯炯有神,純潔的像一汪湖水,他問他:“什么事?”
“公子,你是不是還在生圣女的氣?”
說起這個幻靈臉色就黑了,整個人的情緒都不高,他現在真的很討厭圣女,因為她實在太輕率,太自私,太草菅人命了。
“你小孩子家,問這干什么?”他回避著,不想過多討論這事。
“我覺得你還在生氣,這樣不好。”
沒有完整是非觀的孩子只會簡單的說好和壞,他覺得圣女,他的精神領袖,是沒有錯的。可是沒有經受過圣教教化一直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幻靈是不相信的,他不信這些。
再說下去顯得自己小氣,幻靈剛想開口趕人,就被秋童打斷了:“你的命是圣女給的,你怎么能生圣女的氣?”
雖然是小孩子,可是這話說得幻靈就不愛聽了。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難道她救了我我就得處處受制于她?憑什么?”
“因為你的命是圣女給的,是她用自己的命換的你,所以你怎么可以生圣女的氣,你不可以生氣,你得向她道歉。”
幻靈心口一顫,他不動聲色地問:“為什么說她用自己的命換的我?”
“難道你不知道嗎?圣女有通天的靈力,她可以起死回生。”秋童奇怪的問,這件事不是秘密的。
“我知道,可是……”
“這是圣教的禁術,只有圣女可用,可她的靈力只能把你變成人,讓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你的命,其實是圣女向天起誓,把自己的壽命分出一半給你,她為了救你,幾乎用盡了自己的靈力,將來還要受天譴,她救了你之后足足昏迷了一個月,你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才剛剛清醒。”
“所以你怎么能生她的氣?你用的可是她的命!”
孩童憤怒的指責讓幻靈心神俱顫,他只知道她救了自己,卻沒想過她是用自己的命救的,所以他沒有資格指責圣女。可是她既然真的有這項能力,為何不?
“你想問為什么圣女不救那些百姓,偏偏救了這么沒用的你嗎?”秋童的嘴很毒,也是跟著某人學的,一點臉面都不給留。所有欺負圣女的都是跟他過不去,這個人真的該罵。圣女不在乎,他可不能忍受。他一定要給圣女討個公道。
“那些人你沒看到嗎?馬上就要死了,他們身上有病,不燒干凈一定會傳染給別人的,如果圣女動用靈力一個一個救人,那她救不了兩個就死了,被累死了。”
“你浪費她那么多靈力,還有臉說?”
“我……”幻靈啞口無言。
“而且,圣女是有救他們的。”
“??”幻靈糊涂了,剛才不是說……
“那個地方的污染源其實是水源,是惡之泉的水混入了老百姓喝的水中,圣女耗盡靈力把水源凈化,她很辛苦的好嗎?你沒有感覺到圣女很疲憊嗎?那些天我們都沒有趕路,為什么?因為她虛弱的站都站不起來了!”
如驚雷乍起,幻靈記起,那些天他們確實沒有趕路,他也好幾天不見她。他還去找過她,結果她連門都沒讓他進。他還以為她煩他,結果居然是她太虛弱了,根本沒有力氣應對人事。
想來那會兒她一定很難受,結果還要應對他無聊的騷擾。
幻靈的臉上火辣辣的燒疼,他紅著的臉像是女兒的紅蓋頭,英俊的臉龐染上愧疚的神色,秋童說完這些話,心里的氣終于出去了一些,覺得痛快多了。
“你要是還有良心,就去給圣女道歉。今晚我們在圣河元江岸邊落腳,圣教徒都要去下游接受圣河的洗禮,你去找她,好好為自己犯的錯誤懺悔。”
秋童說完就離開了。幻靈被這樣一番敲打,腦子也清醒了不少,原來,圣教之所以是圣教,是因為他們真的救民于水火,他們從來不曾袖手旁觀,是他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慚愧,他也應該去圣河洗洗了,希望圣河可以把他腦子里的糊涂東西都洗干凈。他在人世走著一段時間,真是被凡塵迷了眼,連最簡單的善惡都分辨不了,羞愧。
希望她可以接受自己的道歉,他之前不理解,現在明白了,他希望接下來可以好好相處。雖然他仍然不知道為什么她要養情花蠱,她是要殺什么人。
圣河元江是齊國最大的一條河流,自西向東,寬廣無邊,河水清可見底,渡過圣河,就是熱鬧繁華的京都了。
元江之所以叫圣河,是圣教徒認為這條河是他們的母親河,她用自己的水乳,養育著這片土地的人民,生生不息。元江的源頭,是天人居住的地方,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仙,有無盡的奇珍異寶,傳說圣教徒死后,魂魄會去往元江源頭,見到天人,然后經受洗禮,下輩子投身好人家。
而圣教徒一生中必須去圣河沐浴一次,至少一次。否則他們會認為自己身上不潔,無臉去見天人。如果有人突發疾病去世,他的家人也會親自去圣河接水回來,離得近的用圣河水給他潔身,離得遠的就把水倒在他的墳頭,這也算間接洗了,天人就不會責怪了。如果圣教徒路過圣河而不去沐浴,被視為大不敬,是要被其他教徒唾棄的。
天邊的星星似乎是困了,迷迷糊糊的垂下了頭,發出無力氣的光,有云在翻滾,好似波浪一般跟月亮在玩耍,原野遼闊,大江奔騰不息。幻靈環顧四周,還是不見她。
去哪里了?
幻靈已經找了圣女很久,可還是沒有找到,大家只說沿著江走,那就繼續吧。
翻過一個土坡,下面是一個洼地,在這里回頭,已經看不到大家的馬車和帳篷了。四周黑咕隆咚的,偏江中有一小片沙洲,洲邊一大片金色的死掉的蘆葦在月光下輕輕擺動,有白如飛紗的蘆花在飛舞,落下的漂了整整一個江面,銀光閃閃的江水仿佛一面鏡子,映出美人姣好的身段。
幻靈愣住了。
江中,一位美人在撩撥清水,岸邊沙地放著一地白色的衣裙和一頂寬大的冪籬,如墨一般的長發在水中飄散,清輝灑在她的身上,她緩緩側頭,神秘一笑,當真如《詩》中所言: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幻靈甚至覺得那江面因為她的存在都變得朦朧了起來,似乎有仙氣繚繞,美如仙境。
他不自覺干咽了一口,目光直愣愣的,不敢出聲打擾。
她站起身來,長發遮住她的豐滿和渾圓,卻還有一部分暴露在月光的照耀下,他清晰的看到她的身上那一大片一大片鮮艷的紅色曼珠沙華開滿全身,如同地獄來的妖魔,張牙舞爪的叫囂著。
原來……
他,一個字都說不出。
“看夠了嗎?”
她平靜的說,讓人聽不出半分情緒,她輕輕拾起地上的衣裳,慢條斯理的穿上,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羞澀,好像根本沒有被人看到一樣的坦然。
她如別人對她的稱謂一樣,圣潔如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