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重失笑:“此地也不比京城云樓差,是也不是?”
左懷欲要反駁,卻只是翻了個白眼:“算你說得對。”隨即又笑,“也好。”
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還真怕這三年都要被困在荒僻所在,連個消遣快活的地處都沒有。
但卻是不肯承認,初到獨秀山莊時,也被璀璨琉璃的色彩光線給嚇住,甚至不自覺脫口而出——“難道此地也有郭天師一流的人物?”
當年先皇還在世時,聽說攜貴妃去泰山封禪,于山上遇一位天師,自稱姓郭,就仿效古時,在先皇的行宮中,開壇做法,邀請來天宮仙女做陪客,與君王歡宴一夜,天明才去。
只是傳說而已,是真是假也無人知曉。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月上樹梢。
燈光忽然暗淡了一瞬間。
一束光芒打在湖中央的一艘船上。
那船身形極美,很是精致,高二層,雖不大,卻也不算小。
光束之下,水波蕩漾,到讓人仿佛置身于如夢似幻的舞臺。
船頭上隱隱約約有人影在。
路重坐直了身體,笑道:“重頭戲來了。”
左右花木間的客人們,也隱約有些竊竊私語聲傳出,左懷滿頭霧水:“什么重頭戲?”
只聽轟隆轟隆的聲音響起,船飛速地在湖中繞了一圈,大朵大朵的浪花翻滾,聲勢浩蕩。
湖水濺起老高,飛到岸上,驚得岸邊離湖近些的客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離得近了,左懷才看到有一個女子坐在甲板之上。
那女人云鬢蓬松,頭戴金冠,一身淺粉色的,層層疊疊的紗衣。
長長的裙擺拖曳到地上,一抬頭,就露出那張臉,光落在她粉嫩的臉頰上,說不出的明媚,所有人都不自禁看得癡去。
左懷還有理智,他心里隱約知道,大概是這光,這妝容,這環境,所以才讓人顯得那么美。
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
便是他自己,都有一種感覺,眼前女子恍如神仙妃子,讓人自慚形穢,心底里涌起一股熱流,對方掃了一抹眼波,就讓男人們下意識覺得,便是掏心掏肝捧上,也是心甘情愿。
女子輕輕一笑,聲音悠揚婉轉,簡直如春日枝頭的翠鳥鳴唱。
“貴人安好,小女邊絮有禮。”
整個岸邊都一靜,只聽得見那一個聲音。
好些年紀大的男人登時了然,原來是她,怪不得如此絕艷。
邊絮是南安城教坊司最有名的花魁,向來千金難買其笑,因為性子傲,只賣藝不賣身,又因為長得確實好,手腕也圓熟,這些年來交好的達官貴人很是有幾個,到沒有什么人會勉強她。
不過這兩年因為年歲漸長,漸漸閉門謝客,到是沉寂了。
如今一看,哪里老?
分明紅顏正好。
而且完全沒有庸俗味。
邊絮未曾歌舞,只是一嘆:“在座貴賓都知,我南安城如今正值災年,許多百姓挨餓受凍,城外已是發起疫病。”
在場眾人,其實都不怎么知民間疾苦。
像左懷,他操心著災民,不過只為自己,若是這些災民們能通通滾出南安城,他才不管他們死活……或許也會感嘆幾句?
但此時,美人滿懷憂郁地這么一說,眾人也就都成了憂國憂民的人。
邊絮微微抬頭,她聲音清脆洪亮:“剛剛包公案中,陳州饑荒,八方豪客慷慨解囊,如今我們南安城饑荒,也有人傾盡家財,全力救助。”
左懷翻了個白眼,低沉一笑,沖路重道:“這是想募捐?當在座的都是傻子?”
別看這些人嘴里說出來都是仁義道德,可個個就算家財萬貫,也絕對舍不得舍一分一厘。
全是生意人居多,做生意的要是沒有守財的能耐,哪里做得起來。
“這個什么邊絮,怕是打錯了主意。”
路重撓頭,蹙眉道:“那位六奶奶,可不像是會出昏招的人。”
邊絮卻并沒有因為底下略傳來的幾聲輕嘲著惱,只是認認真真地把許家和另外幾個人家,這些日子捐助的糧草數目都一一說明。
消耗了多少,還剩下多少,數目清晰明確。
在場的商人居多,對數字最是敏感,一聽就知道邊絮沒有撒謊。
有些人不禁感嘆:“許家確實下了大力氣。”
前陣子還有人說許家走運,正好趕上倒霉之前大發慈悲心,鬧出這么一出,朝廷要治罪,恐也要顧及民心民情,從輕發落。
但這會兒再想,南安郡王敗得突然,許家哪里能提前知道?
就算說一千道一萬,許家只想舍財買命,可真能拿出幾十萬兩銀子救濟災民,那也是功德一件。
邊絮又道:“眼下糧草還是有些短缺,小女就想盡一盡綿薄之力,今日便與諸位姐妹,為大家歌舞一場,大家若覺得好,便請隨意打賞一二,一文不嫌少,十文也不嫌多,今夜所得,悉數用來買糧救災。”
岸邊客人們轟然叫好。
夜色里,反正誰也見不到誰的模樣,笑鬧聲一片。
別看他們不愿意捐贈,但只要是供自己享樂,那都挺慷慨。
只要邊絮唱得好,舞得好,他們哪里又吝嗇一點銀錢?
左懷也不禁一樂:“這到是個法子。”
客人中已經有人起哄,嘻嘻哈哈地催美人快快歌舞起來,好酒好菜,正需歌舞助興。
邊絮莞爾:“莫急,莫急,邊絮不過先說幾句開場白,表表心意,今日這個場子,叫慈善義賣,是要賣東西的。”
“邊絮那點技藝,可賣不到幾個錢,還是請正主給大家看看,人家有什么寶貝,能從各位貴客的腰包里掏出金銀來。”
眾人一怔,連左懷都來了興趣。
不過賑災耗費的銀錢糧草很大,估計一般富貴人家傾家蕩產,把家業全賣了,也不大夠。
估計也沒人傻到肯去傾家蕩產。
燈光一暗,再一亮起。
甲板中央就多出一個高臺,臺上放著一個巨大的模型。
左懷掃了一眼,不知那都是什么,只看著像一座島,有方方正正很高大的房子,并不算很美觀,到是挺有氣勢。
還有港口,船塢一類。
但是好多客人陡然一驚,猛地坐直了身體,路重的神色也略有些凝重。
左懷甚至隱約能聽到周圍客人們粗重的呼吸聲。
方若華穿了一身齊整的男裝,沒有怎么梳妝打扮,也不太起眼,她顯得有幾分病弱,可是這一刻,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再也沒辦法集中在那絕色傾城的邊絮美人身上。
“這是船島?六奶奶什么意思?”
前一陣,南安郡王之事尚未爆發,許家六奶奶就在這獨秀山莊廣邀‘群雄’,拿出一份讓人能研究十年八年,驚艷無比的策劃書。
里面蘊含的東西著實驚人,當時各個家主幾乎都為之瘋狂。
一個弄不好,就是混戰。
這位六奶奶也是精明的很,拆拆分分地把船廠分成數個利益板塊,任憑各家爭奪挑選。
她手里捏著的是最要緊的東西,缺少了她,這船廠肯定玩不轉,一時到掌握了主動權,人人需要巴結。
便是她開口要當評判,判斷各個家族分別能吃下那一塊的利益,最終互相妥協下,竟是沒人反對。
事情太大,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有結局,目前此事還處于半懸而未決中。
那位六奶奶也不著急,短短時間自己謀算著和縣衙合作,拿下一個小荒島,在荒島上支起個簡陋的架子,自己招募了十來個人手,就開始改造從薛將軍那兒摳出去的舊船。
各大家族都有心在看看六奶奶的真本事,都把急切的心思壓下去,默默觀望。
前陣子船廠實驗用的改造船已經能下海,雖然沒有小白那么神奇,可速度之快,在大海中適應性之好,簡直讓和船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都驚艷無比。
不知多少家族心動神搖。
這時候南安郡王的案子犯了,好死不死的,許家被攪合進去。
當時就有些家族動了歪心思,想更嚴密地控制住許家,本來都商量好要開始分割利益,遞計劃書給那位六奶奶,讓她主持大局的事,竟是拖延下來。
到是各家聯系方若華,許出種種好處,或是想擠掉許家的利益,甚至想把方若華籠絡到自己家來。
人人都以為六奶奶正處于慌亂焦慮中,說不得就得妥協一下。
沒曾想,人家不緊不慢,穩穩當當,應付眾人是手段嫻熟自然,折騰到現在,各大家族已經都不想再耽擱,他們其實也急,耽擱一天,耽誤的是他們利益。
實在是那位六奶奶著實很聰明,她每走一步棋,都讓人覺得,按照她的步驟走,大家雖然不是獨占利益,可是獲取的利益,說不定比自己獨占還要多。
這是一個有能力的人,能給大家帶來利益,再加上,這一份利益,任何一個家族本來就不大可能獨吞,吞下去非撐死不可。
既是如此,還鬧騰什么?
就在前幾日,像南安劉家,衡陽王古家,還有十三進士同在朝的顧家,都已經彼此都商量妥當,紛紛派人來聯系了那位六奶奶,遞送了計劃書。
可以說,船廠大體進入正軌。
總體來說算是利益均沾,就算有的占多些,有的占的少些,也是互相妥協,在別的方面有利益存在,總之,不說人人都很滿意,至少是大體滿意。
那位六奶奶做得也極公正,只一碰頭,就讓各大家族的實權人物都服氣。
顧家的大當家還在公開場合,親口與人說,船廠自然重要,但那位六奶奶其人,才是這盤棋能盤活的關鍵,可以說對她的評價特別高。
方若華輕笑,也不賣關子:“諸位貴客別急,我們船廠差不多進入正軌,如果不出現大變故,預計在明年,諸位就能看到至少兩艘新船下海。”
“大家都知道,參與我們這個項目合作的,都是南安城甚至我們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她十分熟稔俏皮地把合伙人給介紹了一下。
提及上能通天,似乎和商戶遠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的大人物們,也是輕輕松松。
“都是些看得我眼花繚亂的大人物,看來,這個船廠應該屬于穩賺不賠的大生意。”
周圍客人們都失笑,氣氛漸漸輕松。
左懷輕聲笑道:“誰也不是傻子,這樣的船廠不賺錢,還有什么船廠能賺?”
“總之,這些大人物們給我們船廠很大的幫助,唔,咱們南安城的那位國舅爺今天應該也在,我聽說他以后打算常駐船島,不回京城去了,估計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燈光輕輕落在觀眾群中。
眾人一轉頭就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捧著一只酒杯喝得一臉陶醉。
這人長得略有些圓潤,挺著小肚腩,五官到是不壞,被燈光一掃,似乎有點意外,登時捂住臉笑起來,連連擺手。
左懷一縮頭,差點把杯子摔了。
路重也嚇了一跳:“三叔?”
很多客人一時都沒敢出聲。
路家在大周朝地位超然,人口卻不算多,雖說男丁沒有女人們有出息,但那也要看是跟什么人比。
就說這位國舅爺,正是路承慧路太后,同父異母的弟弟。
雖說同父異母,但關系也算很近,太后在世時,對自己碩果僅存的幾個兄弟都極好。
太后一去,當今陛下更是對路家屢屢加恩,非常關照,這位國舅爺可算得上相當名副其實了。
方若華一圈介紹完,大人物比比皆是,坐在周遭的客人們一時心中震撼。
再看站在湖中央船上的方六奶奶,便是親眼看著她這一身病骨,誰還敢輕視三分?
任何人都不可能只把她當成一般尋常女子看待。
左懷在來之前,總不自覺表現得高人一等,想他出身名門,在京城也是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捧了二十幾年,怎會看得起區區一邊遠小城?
如今,卻也不得不對獨秀山莊充滿敬畏。
方若華勾了勾唇角:“既然有這么多貴人加盟我們船廠,船廠的未來發展,大家應該都不會沒有信心。”
幾個膽子大的客人齊齊嘆氣,起哄道:“誰看不出你們船廠將來不得了,但和我們也沒什么關系了。”
“就是啊,難道國舅爺還肯把吞進嘴里的肥肉,漏下些湯湯水水給我們吃不成?”
話雖如此,眾人盯著船島的模型,心中也是癢癢的很,好肥的肥肉,吃不成真是可惜。
PS:忽然覺得,其實發一下燒雖然很難過,卻比拖延個七八天的重感冒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