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的好友久別重逢,場面自然是歡喜的,但要是多年不見的情敵面對面,那種尷尬的氛圍不止是當事人才能感覺到。
綺麗公主和明月聖女相視片刻,誰也沒能說出一個字,她們都設想過這種場合,仇視彼此多年,有朝一日要是見了面必定是少不了刀光劍影的。但不知道爲什麼,當真見面的時候,卻發現心底的恨並沒有那麼強烈。
“明月聖女,我們先進去再說吧!”見狀,劉燁爲她們解圍道。
明月聖女怔了怔,看了眼劉燁,又看了看被綺麗公主的侍衛一左一右挾持著的柯林吉,側過身子讓她們進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綺麗公主跟在明月聖女身後,緩緩走向她想象中的聖壇,只是聖壇跟她想象的樣子不太一樣,不似真正的宮殿那般宏偉,倒也有幾分莊嚴肅穆之感。普通的木質房屋構造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略顯斑駁的門窗增添了不少滄桑與落寞。
滄桑與落寞,用來形容眼前的明月聖女應該更適合,綺麗公主看著她瘦小的背影,回想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時候也是相似的感覺,分明是那麼美麗的女子,眼裡的哀愁卻是遮也遮不住的,她極力維護她的愛情,卻總給人底氣不足的感覺。
明月聖女請她們坐下,一一倒上茶水,眸子裡依然是沒有絲毫波瀾,像是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而不是攻山圍剿的敵人。
綺麗公主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她臉上,不時地會看圖奇棠一眼,只是每看他一眼,就不由心痛。圖奇棠繼承了他母親的美貌,沿襲了他父親的神韻,他是聖音和明月相愛過的最好證明,他是聖音生命的延續,看著他,如同看到二十年前的聖音。
柯林吉看著圖奇棠,心情格外複雜,他以爲自己恨這位大哥,但是現在,他竟然慶幸沒有做出傷害圖奇棠的事。他不相信血濃於水一說,就算是親兄弟,沒有相處過,也不會有感情。柯林吉無法忽視對他的親近感,一想到世間有他這麼英勇無敵的大哥,心裡油然而生一股自豪。
從劉燁回來的那一刻,圖奇棠就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一秒鐘也沒有鬆開過。兩人眼神交匯之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濃情蜜意不言而喻,分開的這些天,唯恐失去對方,如今他們得以相聚,恨不能這輩子都不再分開了。
清靈沒有模仿任何人,她只是出自真心地主動拉住師中的手,和師中分開後,在聖壇等待的時間顯得相當漫長。擔心師中有危險,她時刻在禱告,只要他能平安回來,就算他不肯接受她的愛,她也認了。
不料,師中這一次沒有拒絕,雖說他的手回握住她的力道並不堅定,但也能感覺到他的變化。清靈爲此欣喜若狂,他終於被她的癡情打動了麼,他是否願意進一步瞭解她,甚至有發展下去的可能。
若不是藥葫蘆及時掐了清靈一把,恐怕她已經歡呼出聲了。不錯,眼下不是她高興的時候,大局爲重,她和師中的事可以慢慢來。
南聖女打量著衆人,暗自琢磨他們彼此之間的聯繫,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他們都能化干戈爲玉帛,好好地生活下去。只是現在她不能想得這麼簡單,即使綺麗公主來了,也未必就是求和的意思,況且,就算她們真的和解,山下還有國王在虎視眈眈。
“喝吧,大家不用拘束。”明月聖女舉起杯子,環視衆人,視線落在綺麗公主身上,“雖然這杯茶遲了二十年,但希望現在還來得及。”
綺麗公主沒有言語,舉杯一飲而盡,她不是聽不懂明月這句話的含義,只是她還沒有下定決心。也許她最恨的人不是明月,但這麼多年她一直如此堅信,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講和的。她喝下這杯茶,不代表她接受明月的示好,她只是不想再讓聖音難做。
看到綺麗公主喝了茶,衆人隨之鬆了口氣,不知道她心裡究竟怎麼想,最起碼暫時不會再起爭端。
“哎呦,剛纔那種氣氛太嚇人啦,老頭子我都快背過氣了……”藥葫蘆喝口茶,並起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子,“喂,有沒有吃的啊,折騰了一天,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明月聖女一直討厭藥葫蘆的聒噪,眼下卻巴不得他多說幾句:“有的,有的,南聖女,去拿點吃的來。”
“遵命,聖女大人。”南聖女欣然領命,若不是藥葫蘆,誰也想象不到這些人能湊在一起吃頓飯。
綺麗公主沒有表現出對食物的渴望,雖然她也是餓了一天,之前一直處於高壓狀態,現在稍微放鬆下來,反倒更覺得餓。喝了幾口茶水,肚子居然不分場合地“咕嚕”叫了聲。
“切,你這老傢伙……”毒蠍子適時爲綺麗公主解圍,人家金枝玉葉,哪能在人前失態,萬一惱羞成怒再怪罪下來,好端端的講和機會就泡湯了。
“我說你這個歪葫蘆,成天除了吃就是吃,你八成就是個飯桶。看看這一桌子的人,哪個吃東西了,就你餓啊……”
藥葫蘆知道毒蠍子在這時候跳出來是爲了活躍氣氛,很積極地配合他:“你這老蠍子想吃就直說唄,幹嗎數落我貪吃呢,生來一張嘴,不吃不喝爲啥活啊,看著再光鮮的人,餓他幾天也威風不起來了。哎,哎,明月聖女,你說是不是啊?”
藥葫蘆原本想找綺麗公主說話,話到嘴邊又改成了明月聖女,畢竟不熟的人,他還是不好意思搭話。
明月聖女微微笑道:“老葫蘆說的是,溫飽纔是人之根本,不然,是決計活不下去的。”
“就是說呀,還是聖女大人有見地啊,不像某隻沒見過世面的老蠍子,一看人多就說不出來人話了……”
“我說不出來人話,你說的就都是人話啦?”毒蠍子跟藥葫蘆開始擡槓,引得其他人紛紛笑起來。
“你看你這人,沒說兩句話就急,你平時跟我兩個人的時候,那可是滿嘴的大道理啊,我現在會說幾句人話都是跟你學的呢!怎麼一見人多,你那伶牙俐齒就不見蹤影啦,淨跟我學總說廢話!”
藥葫蘆在桌子底下不停踢毒蠍子的腳,被他這麼一刺激,毒蠍子仗著膽子跟綺麗公主說起話來:“不錯,溫飽纔是人之根本,作爲王族理應爲平民謀福祉,相反,屠殺無辜百姓天理難容!綺麗公主,你認同嗎?”
藥葫蘆目瞪口呆地看著毒蠍子,讓他說幾句話活躍一下,不是讓他去捅馬蜂窩。衆人也是一怔,無不擔心地打量起綺麗公主的臉色。
綺麗公主淡然一笑:“無辜百姓自然是要維護的,但對於那些喪心病狂的亡命之徒,必須要趕盡殺絕,才能永絕後患。”
毒蠍子原來也是受刺激了纔敢這麼說,聽她這麼回答,努力掩藏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了。
“照你這麼說,息陵教的教徒一定都是喪心病狂的亡命之徒了?是啊,江湖上誰不知道息陵教的前身是殺手組織,乾的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營生。現今聖壇裡的護法聖女,哪個沒有殺過人?咱不扯那麼遠,就說這桌上的人,哪個又是清白的?不是親手拿刀砍人才叫殺手,也不是殺手就該死,那些指使別人殺人的幕後黑手纔是最可惡的!”
“就像你,綺麗公主,你在宮裡下道命令,什麼也不用做,就有數千人因爲你而喪命,難道你心裡就不覺得愧疚嗎?難道你要把所有的錯都往服從命令的人身上推?那些人現在可都死了,你讓死人承擔過錯算什麼能耐!”
毒蠍子拍桌子跺腳數落著綺麗公主的罪行,綺麗從沒被誰當面訓斥,心裡自然很不服氣,惱怒之餘拍案而起,指著毒蠍子的鼻子叫道:“你這刁民,不要再爲息陵教辯解,息陵教罪惡滔天,早就該剿滅,本宮只是替天行道,何錯之有?”
“去你的替天行道,有錢的人瞧不起窮人,花幾個錢就能爲所欲爲,你們這些王族更是草菅人命,一句話就能讓成千上萬人喪命,老天要是開眼,就該把你們都收了去。息陵教就算有錯,也都是被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害的,那些教徒流落街頭無依無靠,還不是爲了討口飯吃,爲了生存下去,才肯做這種事。他們錯就錯在不該受你們指使,爲你們承擔罪名。”
“狡辯,統統都是狡辯,爲了生存,也不至於非要做殺手,務農放牧做小生意,無論做什麼都能混口飯吃。自甘墮落罷了,還找什麼藉口!”
“好,就當你說的在理。那我問你,你今日除掉一個息陵教,明日還有千千萬萬個息陵教,自甘墮落的人多了去了,難道你能全部都殺絕?要我說,公主要想除害,得先把國王長老那些人都殺了,然後自殺才足以謝天下。”
“不管有多少個息陵教,有多少爲非作歹之人,只要本宮力所能及,就絕不會姑息。”綺麗公主毫不示弱,她纔不要在明月面前丟了面子。
“姑母,不要激動……”柯林吉害怕他們再吵下去,綺麗又會失去理智。
“是啊,有話好好說,大家是來吃飯的,又不是吵架的,老蠍子,你坐下,你快給我坐下!”藥葫蘆使勁拉著毒蠍子坐下來,制止他繼續罵下去。
毒蠍子不理藥葫蘆,憤憤不平地說道:“綺麗公主,你別這麼理直氣壯,當著咱們大夥的面,何不坦白一些,你這次發兵圍剿息陵教,究竟是爲了給朝廷除害,還是爲了一己私利?”
綺麗這次無言以對,她派兵攻山,何時想過爲朝廷除害,還不是因爲她太痛恨明月聖女。
“說白了,你不就是盼著明月死在你手上麼!”毒蠍子看她不說話了,更覺得自己在理,語調也提高了八度,“你不僅要明月死,還要所有息陵教的教徒陪葬,因爲他們都是聖音最在意的。你這個惡毒的女人,當年用炙魘殤毒死了聖音還不夠,二十年後,還要徹底滅絕他所有的希望。哼,最毒婦人心,這話就是用來說你的。”
“住口,住口……”綺麗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漲紅了臉,憤怒地咆哮道,“聖音爲了息陵教背叛我,我對他全心全意,他竟敢那樣對我,難道我就不是受害者嗎?你是息陵教的人,當然幫她說話,如果沒有她,聖音早就跟我在一起了,息陵教也不會變成世人痛恨的邪教!”
“我不是息陵教的人,也並非幫誰說話,我就是看不慣你有錯也不肯認錯的囂張氣焰!不就是個公主麼,那又怎樣?公主就活該不把人當人看,就得讓所有人對你惟命是從?憑什麼啊,虧你還敢說自己對聖音全心全意,你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懂,更別說懂得怎麼愛人了!你可能現在還沒想明白,聖音當年爲什麼要拋棄你,我來告訴你吧,這都是你自找的,你根本就不會愛人,也別指望別人愛你……”
毒蠍子豁出去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死,如果能在死之前爲聖音和明月說句公道話,也不枉費他瀟瀟灑灑活一生。
南聖女帶著幾名侍女端來了糕點水果,事出緊急,她也只能找到這些吃的了。回來看到這幅場景,不由怔住了,試探地喚了聲:“聖女大人……”
藥葫蘆一把拉她坐下來,示意侍女們放下碗碟,拿起一塊糕點就往嘴裡塞:“沒事,沒事,很快就能談出個結果了,咱們先吃吧!”
明月聖女沉浸於往事,其他人看毒蠍子如此激情澎湃也插不上嘴,綺麗公主愕然地瞪著他,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你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懂……”
這句話聖音也說過,她還爲此傷心了很久,她以爲那只是聖音拋棄她的藉口,沒想到時隔二十年,又從素不相識的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難道,她有今天,都是自作自受?她做不到爲聖音放棄一切,她始終存在著私心,雖然她不肯承認,但心裡並不認同聖音的身份,甚至還怕別人知道會恥笑她。所以,她極力誘惑聖音,用自己的美色和權力財富誘惑他回心轉意,希望他能自願放棄息陵教。
於是,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分歧也越來越大,聖音棄她而去也是必然。她接受不了被拋棄的事實,痛恨他的無情無義,卻沒想過問題有可能出在自己身上。
“綺麗公主……”明月聖女釋然地看向她,“這些年來,我以爲你是我最恨的人,如果不是你毒害聖音,他也不會永遠離開我。但是現在,我不恨你了,因爲你已經遭到了懲罰。聖音走了,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痛苦,你也一樣。”
在愛情的對弈中,也許她們都是輸家,誰都沒有完全擁有那個男人的心,但爲了他都無怨無悔地付出一切,將自己的一生都給了他。綺麗公主以爲在這世上最恨的人就是明月聖女,是她搶走了聖音,讓她一輩子都生活在痛苦中。
只是,現在看來,明月聖女過得並不比她好,或許比她還要痛苦,每天面對著與聖音共同生活過的地方,守著永遠不會醒來的愛人,這對她來說,不就是最殘忍的折磨麼!
想到這兒,綺麗公主也釋然了,也許王兄說得對,自始至終,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恨自己沒能擁有完美的愛情,恨自己爲了飄渺的愛輸了一切。她之所以不能釋懷,因爲她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得到世間最好的東西,包括愛情。
“其實,愛情這種東西很公平,不分高低貴賤,一視同仁。不爲你是權貴就格外優待,也不爲你是平民就變得吝嗇,每個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力,只要你肯用心。”
劉燁眼看綺麗公主不再爭執,應該是想通了一些事,開口勸慰道,“同樣的,愛情這種東西也很無奈,即使你努力過付出過,不是你的永遠不會屬於你,心裡再痛再不捨也無濟於事,不過付出確實是心甘情願,也就無謂後不後悔,只能嘆聲無可奈何了。”
綺麗公主沉默無語,在柯林吉的攙扶下坐回原位,想著明月和劉燁說過的話,不由苦笑:“早就應該想通的道理,爲什麼直到現在才明白呢!”
愛情面前人人平等,她不該以爲自己是公主就認定應該得到更多,甚至以爲自己可以操控愛情。原來,是她錯了,錯得離譜,錯得無法彌補,她一手毀掉了聖音的希望,她口口聲聲說愛他,傷他最深的卻也是她,從前就是這樣,現在仍是。她親手把聖音推向絕地,經歷過那件事,仍是不知悔改,二十年後重蹈覆轍,又一次把他的息陵教摧毀殆盡,她果然是無可救藥了,她這個自私自利的惡魔。
“現在也不遲。”明月聖女起身走向她,伸出手,“聖音等你很久了,你也很想見他吧!”
“聖音?”綺麗公主擡眼看她,眼裡滿是淚水,“我,我可以去看他嗎?”
明月聖女微笑著點頭,綺麗公主顫巍巍地握住她的手,二十年來的仇敵,如今終於有了一致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