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的心向著闌珊的風張了帆,要到無論何處的蔭涼之島去。
夏天的腳步近了。日出的時間也越來越早。想必現在的太陽早已在半空中恭候多時了。一束從窗簾細縫裡偷鑽進來的光線,靜靜地投射在地上,光柱裡飛揚著細小的塵埃,讓人有種看見混沌不清的時光隧道的錯覺。我走進窗戶,拉開緊閉的窗簾。耀眼的光亮瞬間撲面而來,席捲了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
站在窗前,除了可以看見半空中那光芒四射的太陽,以及陽光籠罩下的那些大同小異的樓層,視線還可以穿過居民區,捕捉到一些高聳在遙遠地方的青山。有時候也會天真的想,索性就那樣穿越人海,穿越這片石頭砌成的森林,到遠處的山上去永遠不要回來。
當然,像這樣的突發奇想永遠也只是停留在想的層面,或許是因爲還不夠擁有逃離的勇氣,又或許是因爲遠方太過遙遠。
這裡的樓房都是同一時期拔地而起的,所以大小、樣式都沒有太大的區別,我所在的樓層是第五層,這已經是最高的位置。所以這裡的視野一直都很好。小區裡的建築都不是很高,最高的也不過是七層而已,似乎都沒有要刺破蒼穹與天齊高的宏偉志向。不過這也正是安居在這裡的人們的真實寫照。大家的生活都過的不溫不火,既沒有出現什麼富翁級的人物,也沒有什麼享譽四方的名人,大家都安分守己安於現狀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關上門,便操心各自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除了喜歡看看遠在天邊的那些山,然後編織一些遙不可及的幻想,我也喜歡偶爾站在窗前,默默地檢閱這些近在眼前的矮小建築??此鼈兒翢o創意的長著相似的模樣:爲了抵擋陽光而緊閉的窗戶,向外突出略顯突兀的陽臺,以及一成不變鋪就在周邊的淡紅色瓷磚。而唯一能夠從中區別開它們的竟是陽臺上那些形象各異的裝飾物。優雅一點的便是花花草草,隨意一點的便是各種雜物,生活一點的就是那些在風中招搖的被單衣物。
不過,那些同樣是緊緊關閉的窗戶卻更能吸引我一些。常常在想,越過那一扇扇密不透風的玻璃窗,再穿過那層層疊加厚度不一的布簾,又會有怎樣的生活劇情在秘密上演。房間裡主人是否也和我們一樣,最親近的人卻是離自己最遙遠的人;是否也有人像我一樣,被自己的生活層層包裹,以致於快要窒息。還是說,沒有人會像我一樣,像我們一樣,把生活過的如此糟糕,如此狼狽。
無意於窺探別人的秘密,我只是一直在一廂情願的好奇,以試圖爲自己困頓的生活尋找一個更好的出口。而那些緊閉的窗戶,它們就像是一個個戒備森嚴的士兵,莊重地守衛著主人的隱私,他們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卻從未發表過片語只言。它們無疑是守護秘密最合適的人選。
或許也是因爲如此,我纔敢如此大膽地擅自去揣測他們所奮力守候的秘密。而我也不過是在自娛自樂地爲那些未知的真相,虛構一些自己理想中的圖景罷了。
只是爲了能夠製造一些可供自己羨慕的對象,以致於在自己拉開窗簾的一剎那,從蒼白生活裡掙脫出來的疲憊思緒不致於無處停留。
【7】
我像那夜間之路,正靜悄悄地諦聽著記憶的足音。
居住在五樓,雖然視野獨好,可也一直有個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不開空調的情況,太陽的熱情是讓人不敢恭維的。也只是在窗前停留十分鐘的時間,我的額頭便開始冒出細小的汗珠。
於是我又重新拉上窗簾。房間就像熄了燈一樣,一瞬間又迴歸到原來的陰暗。而這次,哪怕是微小細長的光柱也無處可尋了。
當我簡單的洗漱過後,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腦袋裡竟突然閃過一些畫面。不像是曾經經歷過而今被冠之以回憶之名的場景。我努力拼湊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總算能夠多少整理出一個所以然。
那是一個夢,是在早晨醒來時瞬間遺忘的一個夢。
夢裡,一個老人身披一件黑色斗篷,靜坐在地上,黑色的帽子幾乎遮住了她的整張臉,光線忽明忽暗,她面對著我,我卻看不清她。然而她那雙骨瘦如柴的雙手卻一覽無遺。坐立在我們之間的是一個不緊不慢燃燒著的火堆,她的身旁安放著一堆我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幾封字跡不夠工整略顯稚氣的信件,兩本斷斷續續寫下的心情手記,一條紅色毛線密密織成的圍巾……這些東西原本都在那個專屬於我的上了鎖的抽屜裡靜默著,像一羣等待審判的囚徒,而此時此刻,它們頹然無望的候在一旁,終於即將面臨最後的消亡。
一幅清晰可辨的鉛筆素描已經被毫不猶豫地送進火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我曾一度最爲珍視的東西。也正是和路亞在一起之前,他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而畫上的主人公就是我,雖然那只是一個逐漸遠去而又略顯模糊的背影。
我已經不能夠明確記起,那是怎樣的一天,天氣是陽光明媚,還是陰雲籠罩;而我的心情又是怎樣,是平靜如水,還是眉頭深鎖;並且又是在怎樣的一個瞬間,就這樣悄然地成爲了別人筆下的一個背影,一幅畫。一陣偶然路過的輕風似乎也適時地被他的筆觸捕捉在紙上,我的裙襬微微上揚,齊肩的黑髮也禁不住在風中隨意舞蹈。那個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又或者說,這份落寞是來自畫畫的那個人。在畫裡的空白處,有一排寫得不夠齊整卻足夠用心的字:一直追逐的背影。
當看到這幅畫的時候,我著實被感動了。也正是因爲這幅畫,路亞也再不用在我的身後默默追逐,因爲我們已經可以並肩走在一起了。
火焰越燃越旺,像是飢腸轆轆的魔鬼,迅速地吞噬著那幅畫。而畫也早已被火焰扭曲了原有的模樣,那行曾經讓我動心的文字更是無跡可尋,就像那些遙遠的記憶一樣,終究還是化成了時間的灰燼。
看著眼前那團火焰,我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雖然很多東西在之前早已失去,卻還是覺得又一次品嚐到了失去的痛苦。
老人依舊旁若無人地往火堆裡新添東西,一刻不肯懈怠。我想上前阻止,卻發現根本邁不動自己的步伐,雙腳好像被什麼固定在地上似的,嘴裡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老人好像洞穿了我的心思,發出咯咯的奇怪笑聲,讓人不得不覺得她就像是童話故事裡,那些總是扮演邪惡角色的老巫婆。她若無其事地繼續燒我的東西,並且嘴裡唸唸有詞道:留不住了,留不住了……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這個怪異的夢戛然而止了。因爲爸媽那極具穿透力的爭吵聲已經成功地把我拉回到現實世界。
當忘卻的夢境又失而復得的時候,一個個畫面就像是被強行按入水底的泡沫板瞬而又重新浮出水面。而老人的話就像咒語一般,是腦子裡唯一的聲響,不停地在我的腦海裡迴環往復。
對著鏡子裡面色有些蒼白的自己,我也默默地說了句:是啊,留不住了……
【8】
安靜些吧,我的心,這些大樹都是祈禱者呀。
不知道最近怎麼了,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夢裡出現一些奇怪的老人,然後說一些奇怪的話??赡苁且驙懳冶容^偏愛童話吧,她們就像來自於童話故事裡的那些行事詭異的巫婆,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預言,卻又讓人有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感覺。
如此一來,我又想起了前些天做的一個夢。
夢裡,我似乎一直在尋找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只是一直以一種尋找的姿態,帶著尋找的心情四處奔走著。周圍的環境已經不能記起,在我的夢裡,這似乎從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往往回憶夢境我都只能記下夢裡的事件,而不能清楚說出這些事件發生於怎樣的環境。所以,常常如墜雲裡霧裡,總是一直朦朦朧朧的感覺。
不知道自己尋找了多久,只是突然面前就出現一個同樣看不清面目的老人,她不慌不忙地握起我的左手,然後輕輕挑出我的小拇指,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你沒有尾戒,你的靈魂沒有可以停留的地方……”
我不知所云,也把目光投注到空空如也的小拇指上。小拇指長得尤其短,比旁邊的無名指明顯短去了一個指節不只??梢舶尊w細,如果別上一枚精緻的尾戒,想必一定會是錦上添花。
帶著疑惑,我在心裡跟著重複道:“靈魂停留的地方。”再擡頭,老人已經無影無蹤了。
之後發生了什麼,也已經是記憶之外的事了。好像到此爲止就是一個轉折點,繼而潛意識就自覺地拐向另一個毫不相干的夢境。
一直很喜歡這個夢,並不十分好奇其中的若有所指,只是覺得把小拇指上的尾戒當成是靈魂寄居的地方,是多麼美好的一個想望。把抽象的東西具體化,就好像一直在暗夜裡摸索前行時,終於遇見了撲面而來的光亮,彷彿只要迎著這道光,就可以找到脫離黑暗的出口。
靈魂有個停留的地方,或許心也不用流浪。
縱然直到現在,我的小拇指上也不曾有過任何尾戒的痕跡;縱然直到現在,我也未能爲自己的靈魂找來可以停留的地方。
我還是願意相信這樣一種信仰。
在衣櫃的深處,找來很久以前穿的那件白色長裙,也就是夢裡在素描紙上留下背影的那件長裙。已經很久沒有過問,裙子上飄來一陣陳舊的味道,和著樟腦丸淡淡的氣味,有種很遙遠的感覺,像是一種忘卻很久的記憶突然被喚醒,很熟悉,也很舒適。套在身上的時候,可能是由於長高一些的緣故,原本遮膝的長裙現在已經正好貼在膝蓋上。因爲很久沒穿,所以棉布裙上有很多難以撫平的褶皺,但並不影響整體的美感,反而讓裙襬上的褶皺顯得更恰到好處。
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有種陌生的感覺。如今的自己,已經長出齊肩的長髮,齊整的劉海輕輕覆蓋著淡淡的眉毛。外貌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還是原來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只是眼睛裡多了一些飄忽不定的讓人難以琢磨的陰鬱。
而那股陌生感也並不是來自於表面上這些微妙的變化,倒像是由內到外散發出來的感覺。常常處於類似的疑惑當中,總覺得某張照片裡的自己,抑或過去處於某個時刻的自己,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反而像是一個個自己以外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但也正是這一個個陌生的自己早就了現在的我吧。
是因爲靈魂沒有停留的地方嗎。
所以連自己都不能夠給自己安全感。
那麼可以的話,我會給自己的靈魂找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