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捷一回身,就看到滿室燦爛紅霞,流光溢彩,灼灼耀眼。心中一緊,趕緊抽身返回。
竹屋后門大敞,青色薄紗在風中飄揚。撩開青紗,就看到一片無垠紅蓮池塘,嬌紅芙蕖郁然盛放,如同火焰般焚燒大地。
靈竹站在池中木廊里,長發翻飛若舞,眸中風云變幻,曠世天下,一覽無遺。
“丫頭?”席捷緊張地喚了她一聲,急忙走近。
樓臺上,檐牙下,她鵝黃色的身影飄搖如同蒹葭。
絲竹喑啞,她聞聲回望,瞳眸映著滿池紅蓮,如同火光,燒燦了天際云霞。
她的臉上滿是夢幻般的表情,清淚染濕雙頰,似能湮滅當年月下,漫天煙花。
黛色蛾眉間,一團明艷的紅光明滅可見,霞光漸漸隱去,一朵燦紅蓮花悄然綻開。
席捷愕然瞪大雙眼,不可思議地輕喃:“顏……”
冬日,大雪紛飛,地面上覆蓋厚厚一層積雪,仿佛羽被。屋內紅地毯鋪滿地板,正中的香鼎里燃著木炭,熱氣把這間屋子烘烤得溫暖。
女子穿了一件銀灰色大氅,雪白的絨毛綴在衣領上,襯得面色粉嫩,眉心蓮花鮮艷似血。
“神祖,我來了?!蔽羧辗蹐F一般的男孩已經長成了風一樣的少年,俊朗高大的身材,玉一樣的容顏,以前覺得太媚氣的雙眼也變得溫柔起來?!拔医o您帶來了花枝?!闭f著從身后拿出一枝梅花,獻寶似的笑著。
女子見他進來露出笑容,溫潤無邊。抬手指了指案子上的花瓶,說到:“放在那兒吧。”
少年徑直走過來,熟練地換掉瓶子里已經枯萎的梅花。垂眸看到桌案宣紙上她寫的字,便讀了出來?!拔覔]手作別流云萬千,可有人牽掛留戀。”然后笑著說道:“顏若,有我呢,不論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邊?!?
女子吃驚地轉頭看向他?!澳憬形沂裁??”
少年依舊笑著,握住她的手,眼睛里是脈脈柔情。“顏,我愛你。”
女子忽地抽回手,反手打了他一巴掌?!盎熨~!不知廉恥!枉我白疼你這么多年!”
少年詫異地睜大雙眼,捂著右臉,不解地問道:“你說過我可以娶你的,我只是喜歡你,為什么打我?”
“七神是我用魂魄創造出來的,只有你,是用鮮血創造出來的。你身體里留著我的血,對我有那種感情,就是大逆不道,就是違逆天理!”女子氣得全身發抖,聲音都打顫。
“逆天又怎樣?我就是喜歡你!我不想跟他們一樣叫你神祖,我只想叫你顏!”像是壓抑了很多年突然爆發,少年喊完了這幾句,氣勢突然又降了下來,柔弱而委屈地說:“我已經長大了,你知不知道?你還在拿我當小孩子看……”
身體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燒,四肢痛疼到失去知覺。靈竹渾渾噩噩地站著,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壓力正試圖鉆入身體里,把自己的魂魄推出軀體外。
自己的意識已經渙散,神奇的畫面在眼前上映。自己仿佛存在于那個世界里,以透明的第三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看著他們的故事。
“丫頭!丫頭!你快醒醒!”
有人抓住自己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靈竹費勁地瞇眼,想要看清站在面前的人。
畫面變得飄渺起來,如同波動的水浪。故事定格,委屈得皺著臉的少年與滿臉驚愕擔憂的男子,兩個影像搖搖晃晃,最終重疊在一起。
“小捷…….”靈竹笑了起來,面帶精力透支后的疲憊。而后便脖子一仰,昏了過去。
席捷連忙抱住她的腰,防止她摔倒。動作牽動傷口,忍不住嘶嘶地吸氣。
低頭看著剛才放在她肩上,被暴虐的靈氣深深割傷的雙手,席捷不禁皺眉,神色頓時復雜起來。
日落西山時,羽織抱著滿懷點心,哼著小曲,快快樂樂地回來了。用肩膀撞開半掩的竹門,輕車熟路地走進房間,一股濃郁的藥油味撲面而來。
扭頭就看到隔壁廂房內,一盞紅燭幽幽地燃燒著,席捷坐在燈影里,面色幽暗,雙手纏著厚厚的繃帶。
手臂一松,點心咚咚地墜落,嘰里咕嚕滾了滿地。羽織幾大步踏過去,跪到他腳邊,抓起他的手就問:“怎么受傷了?只有手么?疼不疼?誰做的?”
席捷搖搖頭,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她睡了……”
羽織這才看到,旁邊竹榻上睡著一個人,她的眉頭緊緊皺著,像是不滿被人驚擾了好夢。搭在錦被外的手臂上,布滿深紅淺紫的瘀傷,在潔白的皮膚上顯得尤其刺眼。
驚訝地張大嘴,羽織問:“她這又是怎么了?”
席捷沒有回答,只是用纏著白布只露出指頭的手,輕輕地撫摸她的眉心。
那朵紅蓮已經消退,只留下淡淡的灼傷后的疤痕。
羽織驚呼一聲,身子立刻繃得緊緊的。“她蘇醒了?!”
“暫時還沒有,只是意識紊亂而已?!毕莅櫚櫭?,安撫地拍拍羽織的肩膀,試圖使她平靜下來?!半m然試圖回歸的魂魄只有很淡的一絲,但力量很強,她現在還駕馭不了,所以靈力暴動。若不是即使抽離,只怕這副軀體都毀了。”
羽織軟下身子,在席捷輕緩的撫摸中,服帖地趴在他的腿上,眨眨眼,道:“那如果她某天真的醒來,豈不是同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毕菹袷窃趯ψ约撼兄Z,“我已經把顏若的魂魄封住了……除非哪天,丫頭她強到能自行突破……”
“可是這樣的話……你豈不是再也見不到神祖了?”羽織不解地問。
席捷很淡地笑起來,眼睛里是閱遍紅塵后的釋然。“我知道她在就好……”
潮起潮落,月缺月圓。一千年的孤獨守候,在知道你重生的那刻,所有消沉和苦悶,瞬間瓦解。
前世的權力糾葛,勾心斗角、血緣情仇,都算了吧。這輩子,我只想看著你平平安安地長大,遠離俗世喧囂、紅塵恩怨,在純潔寧靜的織仙谷,陪伴你安安靜靜地度完一生。
然后,耐心等待一千年后,你的再一次降生。
席捷疏朗地笑起來,面容平靜而祥和,帶著深深的滿足。他揉了揉羽織的頭發,輕聲說:“去睡吧,我幫她擦了藥油,再揉一下,瘀傷退得更快?!?
羽織不為所動,只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腰,討好地蹭著?!拔蚁敫C你懷里睡……”
席捷失笑,神情像是在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突然使起小性子。于是便說:“你都大了,這樣不好?!?
“我變回狐形就可以了吧?”羽織不放手,語氣失落地說:“都一千年了……”
溫熱的身子在懷里微微顫抖著,席捷不由得想起千年前的某個冬夜,自己把團成球狀的羽織從懷里扒拉出來,放在熱氣騰騰的銅鼎旁,打算去找顏若。沒想到剛拉開殿門,她就醒了,碧玉般的眼睛閃著晶瑩的綠光,帶著惺忪的睡意。
那時她剛能變成人形不久,靈力消耗得厲害,最怕寒,進了冬天更是日日不敢離開暖爐,偶爾出門也是被自己用厚毯子包在懷里,拿體溫去暖。
因為她很小時被母狐拋棄,身子又弱,所以自己萬分寵溺,百般包容。沒想到,竟讓她交付真心,再也不愿離開。
狐貍啊,是種多么狡詐多疑的動物,與人之間保持著微妙并嚴格的界線。而你,竟然能無怨無悔地守在我身邊,甚至在我魂魄游離無所依的那一千個黑暗的日子里,你自始至終,從未提起離去。
一千年……是啊,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我笑著倚門,說很快就回來,卻意外地死在她手中……
不,那不是意外……她已經謀劃了很久……
她竟是如此地恨我么?恨我愛她,還是恨我殺人那些不自量力阻擋我的人……
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她竟然會恨到親手殺了我……
以為早就遺忘的悲痛過往忽然涌上心頭,席捷肩膀微顫,滿面痛苦,呼吸也隨著急促起來。
走神間,羽織已經變成狐形,跳進席捷懷中,曲身爬了下來。蓬松雪白的尾巴抖了抖,便服帖地蓋在了自己身上。
一股暖流融入心間,瞬間趕走了那些沉重的悲傷。席捷不由得勾起嘴角,摩挲著她的腦袋,問到:“為什么不會離開我呢?因為把我當親人了么?”
羽織閉著眼睛,安靜地沉睡,并不回答。
席捷無聲地笑笑,自言自語地說:“看我……明知道你現在不會說話,還要你回答……”而后拍了拍她的身子,道:“安心睡吧,我幫丫頭揉好,就把你放進被子里去。”
席捷彎下腰,開始幫靈竹揉瘀痕,胸口的布料貼在雪狐的皮毛上,很是溫暖。
她偷偷睜開一絲縫隙,用綠玉般的眸子瞅著安睡在竹榻上的那人,默默感嘆道:“你等了神祖多少年,我便等了你多少年……只是你能不顧后果地把心意告訴神祖,而我卻不能……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滿心滿眼里,都只有那個人而已……”
深吸一口氣,雪狐打了個哈欠,無奈卻也知足地合上雙眼。
能留在你身邊,享受這一絲溫暖,此生足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