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著冰冷的橙汁,伊楠的心情卻漸漸好了起來,含嗔帶笑地給他講述自己小時候的一樁糗事。
“我六歲那年,有一天,家里來了客人,忙得奶奶團團轉,于是支使我去小賣部打黃酒。黃酒的味道真香呃,我一路走,一路喝……”伊楠說著,止不住咯咯笑起來,“后來,在家里久等我不回的奶奶又趕著爺爺出來找我,結果發現我已經醉倒在半道的小橋上了。”
梁鐘鳴聽得莞爾,原本半懸在空中的心緩緩放了下來,這樣伶牙俐齒的伊楠才是他所熟悉的。
伊楠出神地盯著他滿面的笑容,眼神迷離,他笑起來真迷人,沒有一絲冷漠的棱角,冰雪仿佛都被融化,只余了漫山遍野盛放的鮮花,而這鮮花,是為她開的嗎?
她為自己這莫名的想法心中一顫,腦子里象閃電滑過后的天空,瞬間雪亮無比,在那一刻,她看清了躲藏在自己內心的一個隱秘,在那樣強烈的光線照射下,它再也沒辦法躲閃,退避!
她赫然間發現,它其實一直都在那里,不為人知地、怯怯地蜷縮在最角落處,不敢抬頭,不敢出聲……
他還在笑著,想象那個年幼的女孩如何酩酊大醉在橋邊,即使在親人的懷里,依然無法從酣睡中醒來。
那樣子一定可愛極了。
“我喜歡你……”她喃喃地說了一句。
音樂很鬧,他只看到她的嘴唇一張一合,依稀傳入耳中的音調如虛線般模糊。
然而,他竟然聽清了,仿佛與內心深藏著的某個欲望不謀而合……
手中的杯子驀地一抖,有那么幾秒,他一直沒動,象凝雕一樣,只是不動。
伊楠也不敢動,她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忽然安靜下來,聽不到周圍的嘈雜和喧囂,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只是她自己的心跳,那樣劇烈,仿佛隨時有可能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可又是那樣緩慢,慢得每一個節拍都拖泥帶水,軟弱無力。
她定定地望著他,等待著,下一秒他會有怎樣的反應,她猜不出來。
原來,她這樣在意他的反應。
梁鐘鳴終于緩緩轉過臉來,朝她生疏地笑了笑,掩飾掉一絲虛弱,“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因為酒精,也因為過度緊張,伊楠已經有些暈眩,她盯著他含笑的面龐,他眼里那一抹顯而易見的憂慮,只覺得有一盆冰冷的水迎面澆了上來!
她毫發無傷,還是那樣安靜地端坐著,可是心已經濕了。
她以為他至少會給她一個回應,而不是象現在這樣裝作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沒發生!
她愣愣地望著他,看他姿勢優雅地結帳,與人微笑地客套……
她只覺得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被悄沒聲息地帶過!胸腔和腦子里轟的開始熱脹,她突生出一股執拗的情緒,她一定,一定要讓他知道,過了今晚,也許她再也沒有這樣的勇氣……
他結完帳,臉上還帶著沉穩的笑意,適才那一絲無措早已被壓到不知名的角落里,再難抬頭。
這么多年,他始終不偏不倚走在用理性鋪陳的道路上,不曾差池過半步,過去不會,現在不會,永遠也不會。
“我們走吧。”他笑吟吟地看著她說。
伊楠坐著沒動,只是拿眼緊盯著他,目光中帶著難以名狀的狂熱和昏亂,“我喜歡你。”她終于又清晰地說了一遍。
他蹙著眉笑了笑,“真醉了。”
他伸手去扶她,卻被她用力甩開。
眼淚涌入眼眶的同時,心里卻感到一片冰涼,那股剛才還熊熊燃燒起來的炙熱火焰又一次輕易被冷水澆滅,她從上到下都濕漉漉,涼颼颼起來。
她知道自己正在干傻事,而他紋絲不亂的表情和始終蕩漾在唇邊的微笑就象一面犀利的鏡子,照出她的愚蠢和荒誕。
她猛地站起來,腦子里有輕微的暈眩,可是她咬牙穩住了。她逼近他一些,用盡了力氣,幾乎是惡狠狠地對著他嚷:“你聽見沒有——我喜歡你!”
喧囂的音樂嘎然而止,也許是兩首曲子之間的交替停頓,而她那句響亮的宣言無比清晰地被數眾人捕捉,不少眼睛正朝這邊張望,好奇地尋找那尖利聲音的來源。
梁鐘鳴終于避無可避,想裝傻都不行了。他側著臉,有短暫的思量,然后扭過臉來,“伊楠,我不太明白……”
伊楠忽然徹底清醒了,她看著他一臉思索過后的表情,聽著他不溫不火的語調,盡管他還沒開口,她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四周安靜地如此詭異,那股強大的沉默力量象一塊巨石一樣朝她壓迫過來,她只覺得心上越來越沉重,她喘不過氣來!
她干了怎樣愚蠢透頂的傻事!
還沒等梁鐘鳴反應過來,伊楠已經失控地沖了出去!
她聽到身后有人在喚自己,于是越發加快了步伐,一口氣跑出去老遠,仿佛后面有猛獸追來。
很快讓自己隱沒在一條老弄堂的昏暗之中。
她把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地喘著氣,只是覺得混亂和疲倦,這樣也好,這樣她還不至于立刻體會到那羞窘難當的滋味!
天很熱,即使是繁星滿天的夜晚,空氣里涌動的也全都是燥熱,這個季節,一切都不安而躁動。
衣袋里的手機焦急地響了一遍又一遍,她拿出來看,果然是他。她看著那上面顯示出來的他的名字,曾經令她那樣欣喜和期待,現在卻只覺得刺目。
她狠狠摁斷,然后直接關機,難堪開始在心頭卷起,越聚越濃,她只能強令自己拒絕思考。
在弄堂里七拐八彎,出口處原來是護城河,這個地方,她一點兒也不熟,可是今晚的她并不在乎。
沿著護城河她又走了老遠,什么也不想,不去想怎么收拾這個局面,更不去想他現在在哪兒——是不敢想。
漸漸地,連行人都看不太見了,路燈昏昏欲睡,她看表,果然很晚了。
她不想繼續流浪下去,除了租住的地方,她想不出還有第二個去處。
她在就近的公交車站研究了一番,依然理不出個頭緒,腦子里亂亂的,沒法靜下來思考,哪怕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車來了,她看也不看就跳了上去。
車上人很少,司機有些納悶地特意瞟了她一眼,也許她的神色太過古怪。
她挨著窗坐下,空洞的目光,抓不住的思緒,突然希望這車能夠帶她遠離人煙,還她以往的寧靜歡樂……
車停了,司機揚起嗓門催促她下車。
她迷惘地起身,走下去,環顧四面,心底竟有失落涌起,理智就這樣一點點地回歸。
這地方她認得——汽車總站,她時常來來往往的地方,這個時間,她還趕得上最后一班往西郊的公車。
伊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處的,拖著疲憊的雙腳,她還是慢吞吞地上了樓,走進最熟悉的現實中。
舍友們都安寢了,她連洗漱都懶怠做,直接推門回房。
床頭柜上壓著一紙留言,潦草的字跡,是同舍的曉晴寫的,“伊楠,有位梁先生打過幾次電話找你,要你回來后速給他回電話,他有急事找你。”
末了還有一行小小的批注:你要跳槽了?
伊楠捏著那張紙,剛剛平靜下去的思緒又洶涌翻騰,她無心理會同學的猜疑,只是專注地考慮一個問題:要不要給梁鐘鳴打電話?
她當然清楚他這么著急地找她,是為了要確認她沒事,她冰涼的心底終究泛起了一絲微薄的暖意。
可是這暖意很快就被無邊的羞窘和沮喪所吞噬!
那原本不為她所知,而其實早就萌芽在心間的欲望,那內心深處最隱蔽的秘密就這樣被自己輕易抖落了出來,她怎么可能再與他坦然相對!而他以后,又會怎樣看待自己?!
伊楠的身體再一次陷入冷熱夾擊的煎熬,象發燒,又象掉進了冰窟,她臉朝下倒在床上,一動不動,良久,雙肩開始抖動,有壓抑不住的啜泣從掌心泄露出來,在這漆黑的夜里,難堪而絕望……
其實沒有多久,就已經接近凌晨,她終于再度平靜下來,前思后想,還是給梁鐘鳴發了條短信,無論如何,她不希望他擔心自己。
“我沒事。以后,請別再來找我。”
她沒有等來梁鐘鳴的只言片語。
也許,她的決定對他來說,未嘗不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