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門推開的動靜,馮奕才在文件柜前徐徐轉身,手上還把玩著一個小擺件兒,帶笑的眼眸投向一步步走進來的伊楠,一開口,語調緩慢而輕揚,“姚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伊楠在他的大班臺對面站定,皮質的轉椅朝一邊傾斜著,她把手搭上去,扶在椅背上,能感覺到一絲余溫——上一個談話的職員應該剛離開沒多久。
她努力調整,終于得以回應他一個笑容,“是啊,馮總。本以為還有留下來的機會,現在看來,我不得不走了。”
她畢竟不再是幾年前那個不涉世事的小女孩,即使內心波濤洶涌,面上卻仍能保持必要的平靜,只是一雙清亮的眸子難掩警惕。
馮奕卻不以為杵,輕笑兩聲,悠閑地在老板椅里坐下,小小轉過一個弧度,又轉回來,伊楠注視著他,深切地體會到什么叫“志得意滿”了。兩年的時光,并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他仍跟以前一樣淡定從容,也許更加沉穩。
“你也坐吧,站著說話多累。”
他將手上的玩意兒隨意擱在桌子一角,輕吁了口氣道:“伊楠,你一點兒也沒變,還是一碰到自以為是的麻煩就想逃,其實,根本沒這個必要。”
伊楠只是維持著笑意聽他講話,盡管那甜美的笑容里隱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虛弱,因為他把話說得如此直接。
她又如何能夠忘記,兩年前他千辛萬苦地在候機大廳里逮到她,將她拖到就近的一家咖啡館里,苦勸她留下的情景。
“伊楠,你不能走!梁先生需要你!”他言之鑿鑿地下定論。
伊楠的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喃喃反問,“我不明白……我能幫他什么?”
“你可以的!”馮奕一反常態地激動,“他現在需要你,需要你在他身邊!”
咖啡館設在大廳一角,除了靠墻的兩面,均用玻璃搭建而成,通透敞亮,伊楠別過臉,失神地盯著外面的人來人往,無動于衷。
馮奕深吸了口氣,“你知道嗎?伊楠,梁先生……很愛你。”
這是伊楠第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有關梁鐘鳴對自己感情的描述,她的身體不由自主震了一震,可是并沒有如馮奕期待的那樣激動地轉過臉來,她木然坐著,紋絲不動。
馮奕放緩了語氣,他明白,有些事急不得。
“伊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那天,我跟梁先生同在一部車里,我看見他望著你的眼神里充滿欣喜,象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千叮萬囑要我將你帶進去……后來我才知道,你們果然早就認識。”
“他那么忙,可是每次來這里,都不忘讓我安排跟你見面,我也總是盡力給他擠時間,因為看得出來,只有和你在一起,他才是真正放松和開心的。你被撞傷那次,他急得發瘋,我認識他這么多年,什么風浪沒經過,卻是頭一回看見他緊張成那個樣子,他哪里都不肯去,一直守在你身邊,直到你醒來……他愛你,所以他一直要你離開他,因為自始至終,他都在為你著想。”
伊楠驀地閉上眼睛,淚水悄然滑落下來,熱熱地滴在衣襟上,化作濕軟的一團。
“你爺爺奶奶出事后,他放棄了讓你走的打算,他說會照顧你一輩子,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難,他也會把你留在身邊,他好不容易下了這個決心,你卻說要走……伊楠,你知道他過得有多難嗎?一直以來,他有多難……你既然那么愛他,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離開?!”
伊楠雙手掩面,痛苦地哽咽著,那些尚未愈合的傷痛被輕易揭開,再一次鮮血淋漓。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她的任性和自私,她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留下來,即使留下來,她也不會再感到開心。
馮奕咬咬牙,仿佛下了決心,再開口時,語氣就顯得低沉很多,“伊楠,有件事也許你并不知道,梁先生……不是許董夫婦的親生兒子。”
伊楠的臉終于從掌心中抬起來,濕漉漉地瞪著馮奕,眼里充斥著詫異與震驚,牢牢鎖定在馮奕臉上,而他亦是緊緊盯著她,不肯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幻。
“梁先生是他們領養的孩子,而許志遠才是許董親生的。就因為這一點,不管梁先生有多努力,他都沒法成為遠大真正的主人。”馮奕的口氣里難掩憤慨,“梁先生宅心仁厚,從來不會想到要去替自己爭什么,可是我覺得不公平,這些年他為遠大做了多少事,立下多少功勞我看得清清楚楚,難道到頭來,他就只能白忙一場嗎?不!絕不能!”
伊楠眼看著他臉上一點一點堅毅起來的神色,有些迷惑,又有些恍然。
“伊楠,他現在情緒非常低落,什么都不想爭,甚至連繼續留在遠大的愿望都沒有。可這里有他多少心血啊,難道就這么拱手讓人?!你留下來,我們一起幫他,給他信心好不好?”
伊楠睜著明晃晃的大眼睛依舊無所適從,原本滾圓的一張臉如今已被折磨地脫了形狀,連顴骨都微微凸顯。
她只覺得頭疼欲裂,現在連自己都顧不上,哪還有力量去做別人的后盾,她緩緩地低訴,“他并不是一無所有,不是嗎?他還有家庭,不是嗎?”
她的心里泛起一陣絞痛,是呃,他還有家庭,而自己,幾乎什么都不剩了,親人,尊嚴,自信……
“可是他過得一點兒也不好!”馮奕幾乎是低吼,他不顧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腕,試圖把她從迷夢中震醒,“你知道么?他的婚姻只是一樁交易!如果他不娶那個女人,許董根本就不會信任他!”
伊楠怔怔地,“你說……他不幸福?”
馮奕聽著她不確定的口吻,仿佛抓住了某道破綻,連連點著頭肯定地回答,“是,他一點兒也不幸福!”他深深吸了口氣,“他答應過你的那些承諾,一定會實現,我跟了他這么多年,我信他!你那么愛他,難道你不相信嗎?”
伊楠的腦海里閃過那幕四口之家暖融融的景象,象一道刺目的強光直射過來,迫使她不得不閉起眼睛。
馮奕緊張而期待地盯住她,他耐心地等著,等一個關鍵的轉機。
她終于睜開濕漉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因為沾了淚水更加烏黑觸目,她定定地望著馮奕,眼里的激烈已如潮水般退去。
“我承認,一直以來,是我在做錯事,我連累了每一個人,所以……我不會留下來。”她沙啞的嗓音令他怔住,“馮奕,我們……誰也幫不了誰,也請你不要……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她凄楚的眸中折射出一道冷光,照得馮奕心頭一寒,原來,她雖然癡迷,卻并不愚鈍。
馮奕臉上的熱切期待迅速逍遁,他緩緩向后靠去,將陰冷的質問拋給她,“這就是你的做事方式嗎?惹下麻煩,然后半途而廢地離開?!”
伊楠低頭不語,過了片刻,她輕輕地,也是堅定地搖了搖頭,她不能妥協,她已經錯了,不能一錯再錯。
失望至極的馮奕最終丟給她一句冰冷刺骨的話,“姚伊楠,你逃吧,可是我要告訴你,有些麻煩既然已經惹上,你就是逃到天邊,也有再撞上的一天!”
現在,麻煩終于找上門來了!
馮奕的臉上卻沒有多少預言被證實后的得意之色,他略昂起下巴,恢復了一貫的矜持,“云璽跟遠大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收購這家酒店的投資人——也就是我的新任老板是互通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它是一家海外的投資基金,專門收購瀕臨危機的實業并向其注入資金和引進良好的管理團隊來達到挽救和重振的目的,繼而再將運營良好的企業賣出去,從中賺取差額利潤,說起來有點復雜,簡而言之,也算倒爺的一種,只是做得比較大,而我,專門負責酒店這一塊。”
伊楠仔細聽著,一時沒轉過味兒來。
馮奕又道:“至于梁先生,呵呵,我想,你也許不見得想聽到他的消息。”
他語氣里含著一絲淡淡的嘲弄,好似一根極細的針冷不丁刺到伊楠心上,引起一絲銳痛。她眉心抖動了一下,目光閃爍地滑向一邊,暗暗咬了咬唇,還是低聲問了句:“他還好嗎?”
馮奕緊盯著她失色的面龐,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雙手交叉相握著托住下巴,沉吟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好或是不好,得看從哪個角度去評判。”他起身,踱向窗邊,語氣低緩,仿佛真的只是在談論一個不相干的人,“他還在遠大,不過,你離開后沒多久許志遠就回國了,現在是遠大的董事長。”說到這里,他的語氣頓了一頓,近乎自言自語,“最年輕的董事長……而梁先生,現在是在為他的弟弟打工。”
他陳述完畢,在窗口靜默地逗留了足有一分鐘,仿佛沉浸到了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之中。
伊楠心里的那一絲銳痛開始不斷擴張,瞬間蔓延了整個身心。
難道她又錯了嗎?梁鐘鳴的失敗是因為自己的離開而灰心了嗎?
久違的惶然再一次徜徉在心間,壓迫著她,讓她一瞬間喘不過氣來。
她不禁想,如果時光倒流,她會選擇走另外一條路嗎?
兩年前,她認為那是一條不歸路,所以她折過身,原道返回。
可是,究竟哪條路才是真正的歸路,又會歸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