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漂亮而通透的瞳孔中有驚愕, 有慌張,還有一絲落禎所看不懂的思緒,倒映著她絕望的面容。她曾無數次沉醉于他溫柔的注視, 在這雙深情的眼眸里, 恍惚以為尋到了此生真情。然而此刻她狠下心來閉起眼, 不再受這雙深瞳的蠱惑。
“你到底是誰?”落禎咬緊了雙唇不讓嗚咽泄出, 無力地等待命運的嘲弄。
尹秋瞧著她, 目中泛起一絲哀怨:“難道你我這些日子的相處,都比不過一句流言?”
“流言有時為虛,有時卻并非空穴來風。”落禎望著虛空, 冷淡地說。
尹秋笑了笑,他深深望著落禎, 仿佛要望進那雙眼里, 去探究這個女子心中到底作何感想。許久, 落禎才聽到他起伏的呼吸中輕喃道出:“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
“事到如今,說這些謊言不覺得蹩腳嗎?”落禎回過頭來, 眼眶已經通紅,“你是凌尹秋,你是小秋姐姐,你是柳園春……你有那么多身份,又有哪一個是真正的你?……你這張八面玲瓏的面具之下, 又究竟藏著怎樣一張皮?”
面對一連串痛苦的詰問, 尹秋同樣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他望住落禎的眼, 呢喃道:“是真的, 禎兒……我本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八年前被凌崢南領回了家, 從此便是凌尹秋……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你,從此將你放在心頭,直到至今……”
多么纏綿的情話,落禎只凄涼地笑了一下,目光漸漸變得冷漠:“認識你這么多日子,當我還沒有領教夠你的花言巧語?今日我不論別的,你若當真是小秋姐姐,那就讓我親自驗一驗吧!”
落禎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便將長被陡然掀開,尹秋光裸的身子便一覽無余地暴露在她面前。
“你……你要怎么驗?”尹秋小心地望著她,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可憐的惶恐,讓落禎清楚地抓到了眼里。
“你若真是小秋姐姐,”落禎冷漠地望著他,“八年前小秋姐姐曾自樹上跌落,劃傷了后背,傷口數月才好。你若真是她……那你的身上也許還能看到當年的痕跡。”
尹秋默然閉上了眼睛,既似無奈,又似無力地輕聲提醒:“都過了八年,即便是兒時的傷,恐怕也已經了然無跡了。”
“你閉嘴,讓我看了再說。”落禎咬著牙抱起他的身子,使出渾身之力將他翻了個身。
尹秋一聲悶哼,只得乖乖趴伏在床上,任由落禎從頭到腳將他毫無保留地打量。曾無數遍于黑夜中貪戀地撫摸,交換彼此的溫度,卻只有此時她才頭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明。
與俊秀的容顏想比,這具身體也同樣充滿了誘人的男子體魄。他的脊背挺直,養尊處優的生活讓他保持著不同于一般男子的光滑肌膚。初晨的陽光斜射入床榻,在背肌起伏的線條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那兩扇肩胛便如一對翅膀靜伏在山巒起伏的高地。
冰涼的手輕觸著肌膚,讓尹秋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哼,他慘然地笑道:“我并未騙你,那些傷痕我嫌它難看,便請郎中調了膏藥,去掉了……”
他極盡目力尋找著落禎的表情,做著最后的努力:“傷痕雖然沒了,可我眼下的淚痣還在。難道這個不能作為證明,禎兒不信嗎?”
落禎的臉色已經沒有了方才的怒火,她坐在尹秋背上,將他的頭自被中轉出來。尹秋大口大口喘著氣,臉上早已憋得通紅,可即便如此,他對落禎仍是溫柔地笑容,仿佛對她所做的一切都毫不放在心上,只要她能回心轉意……
“與我一同上路以來,”落禎輕輕撫摸著他蒼白的臉頰,俊秀的眉眼,柔軟的雙唇,最后一次問道,“你是不是偷偷向凌司鴻遞送過信箋,透露過我們的行蹤?”
她的臉上毫無表情,唯有一雙清明的眸中閃爍著等待的焦急。可尹秋的笑容卻僵在了臉上,他張了張口,后悔的神情浮現在臉上,頓然彰顯了答案。
落禎眼眶里積蓄的眼淚終于不堪其重,劃過了冰涼的臉頰。她的淚一滴一滴滴落在尹秋的背上,似火一樣滾燙。
“直到今日,我才認清楚你……凌尹秋,你這個混蛋……混蛋!——”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泄后,落禎再也沒有絲毫的留戀了。她穿好衣服,小心收好“黃金丹”,又從尹秋的衣服里掠奪了一些銀兩,抬手擦干眼淚,打開了大門。和煦的微風自走廊盡頭傳來,夾帶著絲絲盛夏的豐美氣息,萬物皆滿載著希望,而她卻跌入了地獄。
落禎失魂落魄地跨出門,走向那片灼人的陽光,身后傳來尹秋掙扎地吶喊:“禎兒!事出皆有因,有些事真不是你想的那樣……難道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寬容的余地嗎?”
落禎扶著門框,緩緩地回頭。她望著尹秋傷心欲絕的眼睛,只淡淡說道:“你曾經說過,不論結果如何,你都會陪在我身邊。如今,結果還未定,你就已背叛了我……要我如何寬容你?要我再像等我父親那樣,再傻傻地信你八年嗎?”
她搖了搖頭,身子亦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門框:“不會了……我已經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不會再上你們這些男人的當。”她凄慘地笑了,眼淚再次滾落臉頰,“早晚有一日我會與你大哥分出勝負,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感情……就再也別讓我看見你。”
留下這句話,她徹底地消失在門外,消失日漸炫目的烈陽中。
明明日已上三竿,客棧卻大門緊閉,落禎一下樓梯就看見掌柜和小二龜縮在柜臺后面,抱著頭瑟瑟發抖。偌大一個大堂桌椅擺得整齊,唯有中央一張桌上撐手坐著一個姿容艷麗的小姑娘。她長長的發辮垂在胸前,纖細的雙腿疊在一起,不經意似的擺動著。見到落禎,她靈動的眼眸亮起,微微抿唇一笑道:“落禎姐姐,真早。”
落禎麻木地看著花映如一只貓兒般跳下桌子,向著自己走來。她不禁退了一步,花映立刻敏銳地察覺到,站在原地有些失落:“姐姐,怎么了……是凌尹秋說了什么嗎?”她微微垂首,似是有些內疚,雙眸卻是打量著落禎的表情試探道,“那種男人本就巧言辭令,落禎姐姐還要信嗎?”
落禎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外表看似天真純潔的小妹妹,以往有尹秋在身邊時,她總是有意無意地依賴著尹秋。如今頭腦終于清醒,才發覺了有許多的疑問:“你跟著我到這里,就是為了對我說那些話?”
花映眨了眨眼,毫不避諱地頜首道:“不然的話,姐姐還要被凌尹秋蒙蔽到何時?”
“那你呢?”落禎打斷她,揚聲問道,“你既是朱雀樓之人,專程到此地定是有什么任務吧?”
花映淡然一笑:“是。”
“什么任務?”
“帶走你。”
落禎怔在了那里,花映的神情依然沒有變,她緩緩地說:“樓主說想見你,他還說,你也一定會想見他。”
“他怎會知道我想見他?”落禎嗤笑道。
花映微微地笑著,一字字地說:“你為凌尹秋拋棄了家,落得有家不能回。又發現凌家兄弟二人合起伙來欺騙你,飛鴻山莊也是去不得了……除此之外,落禎姐姐想要尋找答案,不就只剩朱雀樓一途了嗎?”
落禎并不想承認,花映說得毫無差錯。可她怎能與申屠無涯那種喪心病狂的殺人魔為伍?
“花映。”落禎慢慢地挪動腳步,一面說,一面細看周遭是否還有別的黑衣人,“上一回你說樓主要見我,結果他不顧你的死活強行將我帶走。這一次,我若信你跟著你去了,卻再也回不來了呢?”
花映明澈的目光中露出了些許的愧疚,她搖了搖頭說:“上一回是花映對樓主有所誤會,才會惹怒樓主……可落禎姐姐你自己也知道,樓主并未傷害你。當你想逃離西郊別苑時,他也并未派人阻攔。若想殺你,多得是機會,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落禎略一思忖不無道理,原以為是憑著司徒逸的引領才逃出魔窟。可司徒逸又有何能耐,能將申屠無涯的想要的人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帶走呢?只因這一路上,并無人阻攔!
“落禎姐姐明白了嗎?樓主請你只是為客,別無他意。”
“為客?”落禎嗤嗤地笑起來,不動聲色地移步到了通往后堂的角落,看著花映說,“他是要請我去觀賞他的人骨黃金?還是準備將我也做成人骨黃金?這一回,恐怕就不是斷手了。”
花映秀眉輕蹙,輕呼道:“落禎姐姐……”
落禎揚起手叫她住口,她一邊退一邊盯著花映,目中已染上了悲戚:“別再叫我姐姐,你這個劊子手。你的算盤打錯了,今日你讓我看清了凌尹秋,可也讓我看清了你自己。”
花映明眸之中泛起了水光,她不停地搖著頭朝落禎走來:“姐姐,花映縱然時常會做錯事,可至始至終都是為了姐姐……”
“你不要再說了!”落禎抽出懷中的匕首,“你再過來我就自盡,讓你交不了……差……”
她的話還未說完,忽然有人襲向了她的后頸,她立刻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在刀刃的碰撞聲中喪失了知覺。
花映呆在那里,許久沒能動彈,直到老三將落禎抗在肩上斥責道:“你若還想在樓主面前表示你的忠心,就去把凌尹秋做掉。”
花映驚惶地抬起雙眸,有些無措:“得罪飛鴻山莊,這樣真的好嗎?”
“你以為我們還沒有得罪飛鴻山莊?”老三蹙著眉頭,“醒一醒,你的主子是申屠無涯!”
半個時辰為何會如此漫長,尹秋已經保持著這別扭的姿勢半天,脖子都要扭斷了。忽然聽見有人悄悄進了房門,他當即便叫出了對方的名字:“花映?果然是你。”
一個殺手行動時是不可能留下聲息的,花映站在門口問道:“你怎知是我?”
尹秋隨意地笑了笑,聲音有些無力的慵懶:“每一個讓本少爺難忘的姑娘,本少爺都記得她們身上的香氣。而你身上的,很特別。”
“哪里特別。”
“幽香中混著血腥氣,就像一朵染了血的玫瑰。”
花映冷哼了一聲,她緩步走到尹秋的床前,卻見尹秋大半的身體春光外泄,頓時臉色通紅,別過了臉去:“你……”
尹秋挑起眼皮似笑非笑道:“我的小嫂子,雖然我此刻的確痛不欲生,急需安慰……可我也是萬不會做對不起大哥的事。”
花映微怒道:“收回你這句話,否則給你一巴掌。”
“你已經帶走了落禎,又來做什么,殺人滅口?”
花映冷聲道:“你知道就好。”她轉過頭迎對著尹秋沉靜而深邃的眼眸,亮出了指尖流溢的銀色光刃,緩緩覆上尹秋坦露的脖頸。
“求你快些動手,務必一擊斃命。”尹秋如水的眼眸中當真緩緩地淌下淚來,他望著花映,蒼白的唇翕動著央求道,“別再讓我……更痛苦了。”
花映從未見過一個男人會因為失去所愛而如此脆弱,這她感到不齒,也讓她心生憐憫。她收回手,轉身毅然離去。
尹秋叫住她,目中已含著仇恨:“你為何不動手?今日你害我如此,他日我定要你補償!”
花映只漠然說道:“回去告訴你大哥,我與他之間兩清了。至于你我的恩怨,花映隨時恭候。”
就算是做了惡人,她仍然相信自己是沒有錯的……就算遭人忌恨,她也只是在盡自己的能力保護在乎的人。花映緊握住手中的流刃,避過耀眼的陽光,轉身隱入了陰暗的巷中。
笑容淺淺地掛在那張年輕而略顯稚嫩的臉龐上,如初綻的夏花一樣美麗。很快……很快,落禎姐姐就能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