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 男人之間的事，沒有什麼是酒桌上不能搞定的。

三罈女兒紅下肚，別說是慕惜容, 就連尹秋也有幾分醉意, 起身都搖搖晃晃起來。

慕惜容平日裡禮教甚嚴, 並不多話, 哪知醉過以後竟似打開了話匣, 將憋在心裡二十多年的話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

“我跟你說，凌尹秋，你知不知道, 當年你騙得我好苦，好苦……我那麼喜歡你, 你他媽居然是個男的！”慕惜容抓起椅子, 一張英俊的臉上滿是哀傷和痛苦, 對著椅子痛哭流涕，“你爲什麼會是個男的, 這到底是爲什麼……”

“有什麼爲什麼，我打孃胎出來就是個男的，這有什麼辦法。”尹秋不滿地嘟囔道，一邊將椅子從慕惜容手裡死命地拽出來，“你不想想, 我也不容易！也就你這個傻蛋, 路上碰到個姑娘衝你拋個媚眼, 你就死心塌地了, 那你這輩子得娶多少老婆？”

“要你管, 管好你自己的女人。”慕惜容憋紅了臉，竟似有些害羞, 鬆開椅子又變得悵然若失，呢喃道，“你自己的……女人……”

尹秋踉踉蹌蹌地撲回桌上，傷心地捂住臉：“我倒是想管，可她在魔頭的手裡，我根本碰不到她……”

聽到他傷心的哽咽聲，慕惜容似感同身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難過，天涯何處無芳草……”

“少放屁。”他揪住慕惜容的衣襟就罵道，“你丫的什麼時候才肯出動盟主令？再裝聾作啞的，看老子不廢了你！”

得虧提前支開了鐵栗子，否則尹秋這條小命，保不定就要一命嗚呼了。

慕惜容絲毫沒有反抗，面對尹秋的質問，他的神情黯然下來，推開他，踉蹌的步伐險些跌倒在地。

“你不懂，坐在這個位置上有多大的壓力……”慕惜容垂著雙手，連頭也垂了下去，失魂落魄地說，“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你，你做什麼都是錯，不做也是錯。他們——他們只知道動嘴皮子，有本事自己來做啊！”

多年積累的壓力隨著一聲咆哮發泄了出來，讓慕惜容倍感舒爽。他又神經質地笑起來，宛如一個純真的孩子剛剛做了壞事，笑容邪氣又可愛：“這些話我都不能說的，不能說……因爲我是慕惜容，我是慕家的接班人，未來的武林盟主。我要有擔當，我要能自立，我要讓所有人都感到……滿意……”

他擡起頭來望著尹秋，深吸了一口氣，眼裡已含滿了淚水，泫然欲泣：“你明白嗎，是所有人……可如今三年過去，我竟然毫無建樹，如今就算想要重振旗鼓，也……也覺得在諸位武林羣豪面前甚爲丟人，難以開口了……”

他終於說出了心裡話，便宛如將體內最苦的膽汁都吐了出來般，不但感到身體空虛，就連心也跟著一起空了，搖搖欲墜地就要倒地而去。尹秋慌忙上前扶住他，拖著他沉重的身子，無可奈何道：“我跟你將，如果你想睡一個姑娘，總是想著萬一被拒絕的話怎麼辦，那你就永遠睡不到她。明白了嗎？”

慕惜容任由他拖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麼？”尹秋將他安置在椅子上，氣喘吁吁地問。

慕惜容看著他說：“明白當年我爲什麼沒能睡到你……”

尹秋差點沒一口噎死，拼命拍著胸口喘息道：“你別對著我說這種話，我不太適應，也不好這口。”

“我也不好這口。”慕惜容的眼神忽然冷厲了起來，他拍桌而起，殺氣驀然縈繞在他周身，盯著尹秋狠聲道，“你知道你還欠我什麼嗎？”

尹秋也認真起來，迎面相問：“欠你什麼，你只管說。”

“欠我一個拳頭。”

尹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突頓，也拍桌而起，指著自己的臉說：“來吧，說好了只許一拳，不許打……臉……”

那臉字還未出口，慕惜容的拳頭已經砸了出來。尹秋痛得直吸涼氣，慕惜容則笑得分外爽朗，尹秋氣不過，怒吼道：“你身爲武林盟主，竟然不遵守江湖規矩，吃我一拳！”

隨著話音，他也砸出一拳落在了慕惜容的臉上。

慕惜容懵了一下，抹了抹鼻子，指尖上一片紅，他旋即紅了眼，撲上去就跟尹秋撕扯在一起。兩個堂堂七尺男兒，一個世家子弟，一個武林盟主，竟就像兩個調皮的孩童一般毫無技巧地廝打在一起，直打到雙方都鼻青臉腫，力竭而倒爲止。

青青草地中有些許小碎石，咯著肉不太舒服，兩人各自躺倒一邊，望著湛藍的天空相對無言。碧藍的天幕萬里無雲，映著仰望的心，也清澈如水。許久，鐵栗子回來，卻看見滿地破碎的酒罈，掀倒的桌椅，以及兩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發……發生了什麼事？”

慕惜容當先坐起來，他的白衣早已污跡斑斑，俊臉上也青紫一片，他碰了碰破開的嘴角，嘆聲道：“鐵栗子，明日便發盟主令，羣豪齊心，誓要剿滅朱雀樓。”

他說得十分平靜，只是眼裡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遲疑。

尹秋打了個滾坐起身，心下感慨良多，方要說點什麼，就被慕惜容伸手製止：“不必多言，這本是我分內事。”

“可我還是要謝你，你就讓我少一點內疚吧。”

兩人相視而望，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均露出了苦澀卻爽快的笑容。

有些人或許不能成爲肝膽相照的朋友，卻能是心有同戚的路人。人生有一兩個這樣的路人，絕不會輸給知己。

當尹秋將這個絕好的消息帶回飛鴻山莊時，凌司鴻驚訝得懷疑自己的耳朵：“我費了那些口舌連他一分意念都未動搖，你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讓他鬆了口？”

尹秋錘了捶大哥的胸膛，揚眉吐氣道：“跟他喝了幾壇酒，又打了一架，他就答應了。”

看著他滿臉的淤青爲證，凌司鴻失笑道：“你啊，簡直像個流氓。”

尹秋詭笑道：“流氓這個詞，我還是喜歡從姑娘嘴裡說。”

那沒正沒經的笑容，燦若桃花，彷彿天底下發生再苦痛的事，他也會苦中作樂，勇往直前。

慕惜容沒有食言，盟主令歷經三年的沉寂，終於在江湖中再起波瀾。武林羣豪紛紛響應，誓要取申屠無涯之首級，一場血雨腥風終於拉開了帷幕。

朱雀樓各地的據點都被各路門派剿滅，無數人骨黃金化爲了焦土。那些在暗中支持朱雀樓的門派世家，也個個噤若寒蟬，哪裡還敢相助？在慕惜容的指揮下，盟主大軍勢如破竹，很快就將朱雀樓的羽翼斬殺了乾淨。

然而那最爲關鍵的老巢，卻始終未能找到。

不知是否是申屠無涯的惡行觸怒了蒼天，一位樵夫在上山砍柴時偶然發現山中溪流竟隱隱呈現黃金之色，這個傳言很快就擴散出去，傳到了飛鴻山莊和慕家堡的耳中。

慕惜容再度引領羣豪攻入山中，當真找到了朱雀樓的巢穴。可是迫於烏線蟲嗜血的威力，盟主大軍久攻不破。

凌司鴻便建議道：“他們應當有控制這些蟲子的方法，我們雖然沒有，但只要盡數滅了它們，一樣可以直闖而入。”

慕惜容問道：“什麼辦法？”

“火攻。”凌司鴻回答，“我就不信區區小蟲還能不怕火。”

“可是這裡地處山坳，火勢若不能控制，將會殃及山下的百姓。”

“那就請山下的百姓暫且避難，事後再遷回。”

“如若百姓不肯配合呢？”

“那就請他們上山來自己看看，這些蟲子究竟有多恐怖。”

慕惜容深深吐了口氣，脣角露出了苦笑：“看來盟主之位，果然還是凌莊主更爲合適。”

他並無他意，皆是肺腑之言。凌司鴻淡然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追逐盟主之位不過爲了一己之私，慕盟主纔是心繫天下，或許這正是我比之不及的地方。在我默許舍弟胡鬧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輸了。”

慕惜容動容不已，如此驕傲自負的凌司鴻，竟然親口承認自己輸了，並且輸得心服口服，實乃人生不易之事。他馬上採納了凌司鴻的建議，放火燒山。

大火自洞口燒起，那些黑漆漆的小蟲盡數被燒滅，空氣中瀰漫著焦味和腐敗的氣息。盟主大軍一舉攻入山間，與朱雀樓的殺手們廝打在一起。

尹秋是在一個密室裡發現落禎的，她躺在地上，身體便如黃金一般隱隱發光，卻已經連話都無法說出。尹秋實在難以想象她一個柔弱的女子，究竟是如何在這掛滿了屍首的房間裡熬過一日又一日。他抱緊了落禎，滾燙的眼淚滴到落禎的臉頰上，令她的眼睫輕輕顫動起來。

火勢蔓延得很快，申屠無涯抱著那些絕世的寶貝，帶著花映，在老三的掩護下意欲逃亡，卻被凌司鴻攔住。老三對花映說道：“你們先走，快！”

花映點了點頭，兩人遂而返路而逃。

凌司鴻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並不以爲然：“你以爲憑你能攔得住我？”

老三舉起了手中長劍，目不轉睛地盯著凌司鴻道：“不能，但我至少能拖延一下時間。”

“那種人，真的值得你賣命？”凌司鴻蹙起眉頭，烈火在兩人周邊燃燒，同樣燃燒著兩顆殺意盎然的心。

“再卑劣，也是救命恩人，你不會明白。”老三沉聲說道。

凌司鴻輕聲笑了起來說：“我只是不明白，申屠無涯爲何要將花映留在身邊，難道他除了喜歡將人變成虛無的黃金之外，還有別的想法？”

老三也不避諱，含笑回道：“你知道花映是什麼人，樓主畢生的宏願，都寄託在了花映身上，所以他需要錢，很多錢。”

“招兵買馬，伺機謀反？”凌司鴻說出這八個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一把年紀了，野心倒還不小。”

“可你不能否認他是個曠世的奇才，興許他真的能辦到。”老三平靜地說。

能將活人生生變成黃金且不致命，的確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凌司鴻凝住老三的眼睛，忽然明白了當年父親與白墨子爲何會對這個荒謬的計劃產生興趣，並付諸了實踐。

“我不會否認一個奇才。”凌司鴻舉起了手中寶劍，神色瞬時凌厲了起來，“但這個奇才若是需要用成千上萬條人命作爲證明，我情願這世上沒有這個奇才。”

“那麼我們兩就不可能言和了。”老三也在同一時間持劍而出，凜冽的殺氣向著凌司鴻奮起直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