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春燼(3)
午后陽光融融,躺在蓋了軟氈的躺椅上,閉上眼睛,滿口鼻都是青草和著陽光的芬香,很美好的下午茶時間,適合三兩好友聚會,靜靜聽戲,偶爾聊聊天,紅毯入場券手頭有幾張啦、哪兒圍獵場的野鹿又產崽啦、巴黎時裝周請了哪些明星要不要去湊熱鬧啦,類此話題,女人的愛好實在太多,也太相似,在茶水桌上很容易找到兩三知己,說著說著,散了下午茶就可以手挽手一起去逛街……
褚蓮原本以為也是這樣的下午茶會,幾個認識的內眷太太在一起嘮嗑,談些女士們都感興趣的話題,先生們在一旁談生意,家族里掌事的先生們總有紳士的風度,愛陪著太太,即便桌上談著再嚴肅的話題,偶爾抿一口茶時,余光覷見滿面紅光談吐優雅的自家太太,臉上會露出淡淡的幸福微笑。
這些男人,往往比太太們更有趣,出外是前呼后擁的排場,個個兇神惡煞,只要一瞪眼,手下人已經膽寒三分,腰間別著自成年起就形影不離的佩槍……但只要一回到家,看見里里外外操持的太太,再冷的心都化了。譬如穆楓,褚蓮之前,褚蓮之后,完全是兩副樣子。加州穆先生,不以為恥,反而深以為榮。
這次下午茶,說好聽點是“下午茶”,實際上又被加州那位老奸巨猾的穆氏小當家的變成了自己的政治武器,一入席,褚蓮才發現,哪是以前的閑散午后時光?分明把晚間的筵席搬到了中午,穆楓的葫蘆里,不知賣的什么藥。
他有話要談,大概要算總賬了,最近加州瑣事太多,手下各家主事人此時心里惴惴,曉得穆先生可能要訓話。攤上小野狼發怒,不僅影響以后生意,就是當下這一關,也不知能不能安全過去。
各家女眷陸陸續續來齊了,稍后,穆楓身后跟著一幫男人,才姍姍來遲。
他倒是和以往一樣的笑意,拉開白色的陽光椅,坐在褚蓮身邊,看見她時,滿臉堆笑:“太太,我來晚了。”
褚蓮仍是羞赧,想起不多久才和他在臥室里一番溫柔……此時見面,總覺得做壞了什么事似的,渾身不自在,偏偏穆楓還像沒事人一樣,刻意逗她:“阿季,你臉怎么紅了?”
她拿著小羅扇,夸張地扇風:“太熱,陽光太強不行?”
“行行,當然行!”穆楓滿臉壞笑,很快又叫穆昭行:“把遮陽傘撐起來,日頭是有點大,太太不喜歡……”說完,回身討好地問褚蓮:“這樣可以了嗎?太太,穆先生還算體貼?”
褚蓮擺了擺手,輕輕打了個呵欠:“我困了,不想參加這些瑣瑣碎碎的聚會,小楓哥,我要進去了。”
“去哪?”
“睡個覺。”
“這兒也能睡。”他不經意地皺了皺眉,不知是陽光刺眼還是情緒微動。
“這兒?”褚蓮有些疑惑:“我不出席下午茶會也行的吧?反正小楓哥有安排。”
“我不放心,你今天做事活動都不能離開我的眼睛。”他很干脆,也很強硬,倒把褚蓮嚇了一跳:“怎么啦小楓哥?今天又……”她說到這里,突然閉口,反正不會是什么好事,最近北大西洋季風的頻率好像有點不太對,吹來了一波又一波麻煩。
“沒事,”他低頭,在褚蓮臉側輕輕落下一個吻,“我只是,想你……很想。”
“怎么要這樣黏人……”褚蓮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剛剛還……”說到這里,就更覺不好意思了,哪有把方才的*溫柔拿到臺面上來說的理兒?沒成想她的“不小心”正中穆楓下懷,穆先生笑的更放肆:“誰都知道穆楓黏老婆,我不怕人說,太太怕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低頭。
似乎在穆楓的話里,品出了另一番味道。
他今天有點不對勁,格外的小心,每一句話里似乎都有暗示,穆楓那樣聰明,他……是知道了什么?
褚蓮心里揪成一團。往后的路,該有多難走。
白斯年就位時,整個席位頓時熱鬧了很多,褚蓮咂舌,只顧自己喝茶,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那位爺逮著把柄,拿她和穆楓來調侃。
“阿季,白大哥要走了,你不跟我說說話?”他心情很好,沒話找話。
“走?白大哥有事?”褚蓮笑笑,擱下茶杯:“咱們加州最近風波一陣高過一陣,隔壁墨西哥又內亂,穆先生忙的焦頭爛額,阿季這邊是留不住大佛了……”
白斯年大笑:“機靈的弟妹!梓棠平時和你生活也經常被嗆吧?我就知道,小野狼只有在我們面前逞威風的能耐,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將腿擱在白色小桌上,優哉游哉地晃著,嘴里叼著一支煙,手中啪嗒啪嗒把玩著Dupont打火機,漫不經心,一點也不理穆楓向他投來“你給老子閉嘴”意味深長的目光:“阿季,你這是要趕客?白大哥在這兒,妨礙你們夫妻新婚蜜月了不是?”
褚蓮皮薄,白斯年這種吊兒郎當的性子,她實在招架不住,只好輕聲囁嚅:“白大哥別胡說,我們……我們都結婚好些年了……”
穆楓自然護太太,瞪白斯年:“你知道還給老子廢話?!別欺負我太太,老白!”
白斯年笑著點燃煙,饜足地吸一口:“我說踩著他的狼尾巴了!阿季,你真被他捧到了心尖上,一句都說不得!老子酒喝多了就愛胡謅,你看他,那架勢,急的要跟老子干架是不是?!”
滿席都在笑。許家那邊尤是更甚,風寧風遠兩兄弟愛看白斯年使壞,許謙益呢,對褚蓮這個妹妹極盡疼愛,如今見她家室美好,自然也很開心。
總之受害人只有褚蓮一個,大席大宴上,總被人取笑,虧她皮薄,白斯年那個沒眼力勁兒的貨,才幾句話就能把她惹的滿面緋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今天天氣很好,晴光瀲滟,天空萬里無云,仰頭望去,很深邃的藍色,像一汪倒著的碧海,仔仔細細地看,里面好似還有海物逡巡,碧波歡騰。粼粼的金光在天幕上傾瀉而下,清風拂面,夾著陽光暖暖的觸感,撲面而來。
穆家的草皮養的很好,綠草茸茸的冒了個頭兒,那些綠植,好似是有心性有生機的活物,迎著風倒了一片,仰在地上,好似鬧著大人撒嬌的小孩子。
風過草動,風停草歇。多有趣兒。
這樣的天氣與心情,適合郊游。
她戴著墨鏡,倒在遮陽傘下的軟榻上,靜靜聽風動云流的聲音,流年不過如此,安靜的溫暖的充滿生機的,俱在手中,俱在身邊。其實她已經很滿足了,就這樣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三藩市,陪他一生一世,其實穆先生也挺可愛,吃醋起來,像個小孩子。他依賴她,一點不會比她對他的依賴少。
但是,她有一件事,必須去做。
必須去。
那幫大佬也戴著墨鏡,躺在遮陽傘下,有漂亮的女侍給捏肩捏腿,索性穆楓身邊沒有女伴,——大概是因為穆先生乃一群光棍中唯一一個有妻有子的,太太在身邊,不敢亂來。
這個架勢,真像一群黑社會組團出來刷怪。
她太了解穆楓了,穆先生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事,當然,除了對她例外。這次突如其來的“下午茶會”一定不會是他閑的無聊,找個理由出來視察一下家里的草皮長勢如何。
果然,她還沒有享受夠悠閑的陽光,身邊的動靜已經讓她被迫接受“這不是尋常茶話會”這一事實。
鴻門宴。
那些史書上的征伐手段,穆楓真是運用自如。
從容“茶話”之余,穆昭行已經帶人扣了幾家的掌事人,人群有一陣騷動,但很快又安靜下來,聰明的人自然很有眼色,已經看清楚了,被扣的人基本和李家有牽扯,很顯然,穆楓要清理門戶。
她想坐起來,卻被穆楓一手按下:“阿季,再休息一會兒,晚點帶你出去吃海鮮……”
出去開火?倒是很難得,穆楓極少愿意費這個神,穆家掌廚都是各地挖來的大神級人物,家里應有盡有,他平時瑣事繁多,又嫌外面吃食不干凈,很少出去。
“讀書時候,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店?”褚蓮眨眨眼,此時眼中竟有一絲小女孩期待的神色,就像渴望洋娃娃的小孩兒。
他點點頭,清淡的笑意漾在臉上:“陪你走走。”
“怎么突然這樣好興致?”
“想你陪在身邊,”他神色突然變得有點嚴肅,側過頭去時,似乎又覺得分量不足,很快又補了一句,“不想你走。”
褚蓮心中一動,沒有再說話。
如果……她非要走呢?
那些人很快被推了上來。
穆昭行的人排成列隊,呈S型,一對一押著,那些人臉色倒是很平靜,好像從踏上那條路開始,就已經料到會有今天,已經料到,只要碰了白粉,穆楓就已經為他們掘好了通往墳場的路。
家族內府犯事的男人們,多年只為穆家服務,也可以說是穆家幾代當家人一手栽培扶植起來的,如今穆楓打算挖深根,清理波及的那么多人,無異于自斷臂膀。
但他的心性,就像高加索深山里見血瘋長的野狼,還有什么事干不出來?
褚蓮領了領身子,突然說道:“法不責眾,穆先生。”
穆楓戴起白手套,把他的太太輕輕摁在躺椅上:“你曬太陽,太太。”他笑笑:“我不是法,我姓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