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相識要歸功于嶼叔的婚禮,盡管它如今已經悄無聲息地結束在了某個清晨或者黃昏,可它注定會在每個到場者記憶中留下,或者說是使他們得到點兒什么。顯而易見,我屬于滿載而歸的那類。之所以這樣表述,不僅是因為我在那個本該是韓阿姨最光彩奪目的日子里喧賓奪主地和嶼叔一同吹了一首歡樂的曲子,最重要的是它促成了我和宋雨征的友情。
長大后我還時常奇怪當時那么內向的自己在那樣一個場合竟然能交到朋友,而對此宋雨征的回答永遠都是“因為我當時執著唄”,然后再露出兩顆小虎牙沖我粲然一笑。
宋雨征說得沒錯,他的確很執著。嶼叔婚禮之后沒幾天他就拿著口琴來我家吹了一首無比流暢的《啊,蘇珊娜》。我們在同一所小學,他長我三屆。據說剛入校那會兒他就執著于傳達室的那扇木框玻璃窗,每天放學以后都得在那跟前站一會兒才走。誰都不知道是為什么,也沒人問,就像個伏筆一樣,悄無聲息地埋藏著。
這個伏筆終于還是在不久之后揭開了。那天他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搬起一塊石頭朝著玻璃用力砸去,隨著“咣當”“嘩啦”兩聲宋雨征和他的父母就被光榮地請進了教導處。
那段時間數落宋雨征的種種不是成了宋媽媽的保留項目,可宋雨征在面對母親那個頗有嘲諷意味的“快告訴叔叔阿姨你為什么砸玻璃”時,他永遠會特別認真地回答“砸掉玻璃以后窗框比以前漂亮多了”;再后來宋雨征又開始執著于繪畫,說白了就是在課本上亂涂亂抹以至于到最后連他自己都看不清課本上寫了些什么。本著懲罰的目的,他的父母為他報了一個素描班,原以為他畫膩了也就不會再畫了,誰知道他竟然越畫越好,而且還在小學畢業前夕,也就是我三年級那年考上了美院附中,全家遷往北京。
從那以后我和宋雨征就再也沒見過,不過他倒是時常地給我寫信,尤其是我初三那年。這些信被我夾在各種課本和復習資料里,累的時候拿出來看看。只是我一直想不通當時正在讀高三的他哪來的本事在那種情況下把一張普通的A4打印紙畫得漂漂亮亮再洋洋灑灑地寫上幾千字,每次問起,他也總緘口不談。
我不多的衣物全部被放進韓阿姨的行李箱。我本不想這樣,可她一再堅持。其實,對孩子的撫養權從某種程度上決定了父母與孩子的親疏程度,既然我選擇了嶼叔,那么對韓阿姨的生疏也是自然而然的。
與此同時家里起了一些微小的變化,比如那張原本擺放在嶼叔床頭的合影不知哪天莫名其妙地不知去向,以及每天清晨我都能在垃圾桶里發現不少掉落的韓阿姨的頭發。這些無關痛癢的細節卻讓我沒來由地心慌,就好像我以前在兒童福利院的時候總喜歡數花瓣,如果是雙數,就表示我這一天會過得平穩快樂,反之則不然。現在想來這多么可笑荒唐,但當時我偏偏對此深深地篤信癡迷,就好像我在此刻認定那張丟失的合影和嶼叔連續十幾天的杳無音信有什么聯系一樣。
說來說去,之所以相信這些連神靈都不算的小把戲,只是因為心中沒有依靠。
我想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年的四月二十三,星期六,陽光燦爛。之所以難忘,并非因為那是我本該動身前往北京的日子,而是我無意間發現了嶼叔的秘密。
下午三點不到,韓阿姨就張羅著動身。我感到奇怪:“不是晚上七點半的火車嗎?”
“我怕堵在半路。”
“又離家不遠……”
“早去早沒事,走吧。”
大概是行李實在太重,計程車發動機聲響起時,坐在副駕駛座的韓阿姨望著窗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只是還沒呼出就已經被我突如其來的話語生生斬斷在空氣里,留下一個殘破的尾巴。
“我想去醫院一趟。”
她一頓:“去做什么?”
她的明知故問令我費解。“當然是趁臨走之前再去看看嶼叔呀。”
“他不是說過自己沒事兒嗎。”
“那我也想再跟他告個別。”
“上次不是告過別了嗎?”
“可距離上次見面畢竟又過去了一周……去醫院很順路……我想他了。”
雨漸漸停下,黃昏迫近時的光線照穿了走廊上的窗戶,不免有種氣數已盡的悲涼。
立在她身旁的那只大大的行李箱總是莫名其妙地東倒西歪。在用力扶正了幾次之后她終于決定握住拉桿。她的手在輕輕地顫抖,手背上的血管和骨骼都因此而顯得格外清晰,我不知道她為何用這么大的力,那種用力更像是一種較勁。不過是一只盛滿衣服的箱子罷了,又沒有什么貴重物品,我想。
那是一場風險很大的見面,可她還是用盡全力地壓上了賭注——多年后在北京重逢時,她已有了云淡風輕的心態,和與之相匹配的淡然語氣:“那天之所以提前走,就是因為我心里總覺得要出事兒。所以當你提出來要去醫院的時候我簡直慌了。因為如果我拒絕,你很有可能繼續窮追不舍。而如果我帶你去,則可能什么都遇不見。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試試,但沒想到還是被你撞見了,這都是注定的。”
電梯門被打開的瞬間,她瞬間變化的神色已提前宣判了那個終將失敗的結局。
怒吼聲清晰地傳來,回蕩在走廊上,熟悉卻又陌生。
身后的腳步聲戛然而止,我轉頭望向韓阿姨。她伸手拉我:“我們下樓。”聲音很無力。
我甩開她,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奔跑,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我的身影。
緊閉的大門忽然被開了一個縫,一個小護士走出來,目光怪異地看了我一眼,又走開。
所有的快樂都是精心設置的騙局,所有平靜都在隱藏那場遲早會到來的暴風雨。
腦海中莫名浮現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后腦勺被錘子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把身子撞向那扇蒼老的門——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慌張和恐懼。撞門的剎那我腦海中閃過的念頭是如果這扇門有魔力能讓我每撞一下都能減少一點兒恐懼該多好。
可那扇門是虛掩的,當我拼盡全力撞上去的時候它卻輕描淡寫地敞開了。
我重重地撲倒在地。前一刻還有談話聲的病房頃刻間死寂一片。進入視線的一切都只是零件——桌子腿、白大褂的下擺、床底落滿了塵土的皮鞋,還有已經抱成團的毛茸茸的灰塵。
忽然。
半個輪子闖入我的視線,就停在不遠處。我把視線向上移動——它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黑得像墨,黑得像再也沒有日出的夜晚,黑得冰冷,黑得沒有一點兒感情。當我把目光移到它的最上端時,扶手反射的光線剛好刺入我的眼睛。它仿佛在向我耀武揚威頤指氣使:我是最高的,你有什么資格看我。
——那是一把嶄新的輪椅。
嶼叔半倚在床上,兩腮和下巴處新生的一片胡須令他顯得格外憔悴。一位并不高大的醫生站在一旁,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把那把黑色椅子襯得愈發刺眼。他們同時把目光聚在我的身上。醫生眼神疑惑,或許他以為我剛從神經科跑出來。
而嶼叔的眼睛里充滿驚愕。
“只是扭傷了腰不是嗎?”
他握住被單。
我指著那把輪椅:“為什么用……這個?”
他把臉狠狠扭向一旁。
“你站起來!”我忽然沖上去緊緊拉住他,“不是說只是拎行李時扭了腰嗎?不是說只是小傷嗎?那就站起來!我要跟你回家!”我的神經變成了一個怎么也解不開的線團,明明想逃避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卻偏偏還要不依不饒。
醫生慌忙上前制止:“小姑娘,你父親最近情緒很不穩定,作為女兒你該勸導安慰而不是跟他一樣情緒激動……你父親的受傷位置并不太高。假如積極參加康復訓練,幾個治療周期以后借助拐杖行走是很有希望的……”
“在治療方面我們盡力了,接下去需要家屬好好勸他。”
“希望你們能勸他盡早接受現實,至少目前不能拒絕輪椅。”
韓阿姨終于走進來。她的臉上已經卸下恐慌,她倚墻而立,緊閉著嘴唇——在接下去的幾年,當我終于長到能夠欣賞她的年齡時,我忽然覺得那種因最終無法逆轉現實而呈現出的淡然未嘗不是一種境界,因為并非每個女人都有勇氣和胸懷如此。可那時在我眼里這只能與“不合時宜”、“落井下石”之類的詞語畫上等號。
并且,她的淡然讓我忽然發現,書中人比生活中的人幸福之處在于,無論多么殘酷的情節,也通常只有幾頁、十幾頁、幾十頁、一本書——好吧,最多幾本書。看過,也就看過了。可活著的人,我是指活在現實中的人,卻在與“書中”相比微不足道的、生活編撰的情節中掙扎煎熬,一如此刻。
嶼叔在見到韓阿姨后終于開口:“你知道你現在該做什么。”他憤怒時總會有種冷靜得令人可怕的氣場。
韓阿姨來到我面前,試圖拉住我。我卻把她的手冷冷地甩開。
“看到了嗎,汀汀已經不想走了。”她的聲音很平靜,好像早已預知了我的反應。
“你為什么總要這么自作聰明?”
“是你自作聰明。我只想勸你一句,葉嶼,既然瞞不下去了,就該讓她留下。”
她面向我:“你確定不跟我走,是嗎?”
“是。”
“韓熙寧——”
“那我走了,葉嶼。”
她邊說邊拉開門,不給嶼叔任何說話的機會,忽然又轉過身:“汀汀,出來一下。你還有幾件衣服在我這兒。”
走廊上暮色惶惶,韓阿姨拉開箱子:“你提出要來這兒的時候,我就知道可能會是這個結果。但我沒想到,現實比我預計的還要糟糕一點兒。”
“韓阿姨,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這是我第一次用“你”來稱呼她,但其中包含的情感并非親熱而是鄙夷,“嶼叔那么為難你卻跟沒事兒人一樣。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要跟嶼叔離婚了——你什么時候離婚不行呢偏偏要選在他最艱難的時候,嶼叔究竟哪里對不起你了才讓你這么恨他,跟他離婚的時候你肯定覺得他完蛋了沒有別人的照顧他活不下去了對吧,你落井下石的功夫真的很厲害……”
她像什么都沒聽到似的把衣服遞給我:“你的衣服,孩子。我期待你到北京來讀大學。”
韓阿姨走了,她拖著行李的消瘦身影是那么孤獨。捧著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捧著骨灰盒,之前所有的生活都死了,被丟進焚化爐,燒成了灰。
病房里,嶼叔正低著頭看自己的腿,出神。那把輪椅還被遺棄在一旁,金屬的把手發著微小的光,像兩只眼睛,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正在發生的一切。我放輕腳步走過去,又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住。
“嶼叔,阿姨走了……”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冷。
“你怎么不走?”
我壓下尷尬與委屈,來到墻角試圖將那把黑色椅子推到他面前。
“別碰!”他的怒吼讓我打了個激靈。
我傻愣在原地:“為什么?”
從未見他那么兇狠的樣子:“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想用它!”
“那我把它推出去……”
“你也出去!”
我的眼前陣陣發黑,甚至想拔腿就跑,可我怕這樣會讓我們之間的關系陷入一個永遠的怪圈,于是還是強迫自己開口:“我知道,嶼叔您是累了。”我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您”而不是“你”。然而過分地關注細枝末節往往會出現本末倒置的效果,例如在說完這句話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說了句“那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覆水難收。
“你讓我爬出去?”嶼叔的語氣溫和了下來,可那其中藏匿著最深的諷刺。
“不,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
“韓熙寧究竟跟你說了什么?”
這句話讓我摸不著頭腦,我懵懵懂懂地搖了搖頭。然而還不等我開口他就繼續道:“事到如今,還是說明白點兒好——因為各種原因,她在北京有一套自己的公寓。而我之所以讓她把你帶去北京,是因為我們在離婚之前就已經約定好,你由她來撫養。”
我意識到自己不久前陷入了多大的謊言:“是不是如果我今天跟韓阿姨走了,我就會一直被迫在北京生活。而那天你在醫院里承諾的事,其實都不作數的?”
“對。”
“為什么要騙我!”
他沒回答,只是問:“火車票還在身上?”
我迅速摸向口袋:“我可以把它撕了!”
“等談完現狀再撕也不遲。”
“可我一點兒都不想知道!”
“這說明你想逃避。既然如此,我勸你趁早跟她去北京。”
“你趕不走我!”
他愣住:“你再說一遍……”
我急促地呼吸,整個胸腔都在發痛,余光里居然看到那張在家中消失已久的合照,原來它被悄悄帶到了醫院,就擺在嶼叔的床邊。
“你站不起來就趕不走我!”
他閉上眼睛,胸口一起一伏:“你就一定要逼我把實話說出來嗎——告訴你,夏汀,就算我現在拋棄你,也沒有人會定我的罪,因為我們之間還沒有構成收養關系!明白了嗎!”
他得逞了。
我從住院部的大樓一路跑下,躲在草地的石頭假山后面哭泣。余光里是路人疑惑的神情及捂著嘴的議論。眼前忽然被什么擋住,一片灰影。
我抬起頭:“你為什么還不走?”
她一笑:“我在等你。”
“等我?看我和嶼叔的笑話?”我不想在她的面前暴露任何脆弱,或許她又會用那種傷人的淡然來回應我。
“看來真的是我錯了……”韓阿姨幾乎在用氣聲,“我本想把這一切的解釋權留給你嶼叔,但現在……再隱瞞下去,只怕你……”沉默片刻,她吸了一口氣:“知道嗎汀汀,其實你嶼叔根本沒出差,這段日子他一直住在醫院……他傷了腰椎,從此可能就要靠輪椅代步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在北京有自己的住處,每次出國回來,都會回那兒休整……那天回家,本是要一同去民政局辦理領養你的手續。可剛下飛機就接到醫院的電話……我趕到的時候他剛剛做完手術,大夫說他在昏迷之前托他們轉達,這件事一定得瞞住你……”
我像在聽一個虛構的故事,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成了這個包袱抖出之前所埋的隱線和伏筆。
“你為什么要答應他?”
“因為我對你和他都有感情。”
“有感情為什么要離婚?”
“真是個尖刻的問題,”她笑得凄涼,“感情并不代表愛情,我們的愛情早已經死了。這么多年,我們很默契地用朋友的方式相處。可就是這樣,我還是不忍心跟他提分手……我總想著,這句話該由他來說……”
她的語氣越來越平靜:“在知道自己的現狀之后,他的情緒就一直低落,沉默了一周之后終于提出了……”她沒有說出那兩個字。“我無條件地答應了他提出的一切要求,包括將你帶去北京,為你在北京安排學校……”
“還是回去吧,去陪陪你嶼叔。他不是跟你發火,只是還沒完全接受自己的現狀……知道你沒被二中錄取,他那天一大早就開車去了——”
忽然的噤聲讓我的腦細胞迅速活躍起來,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被遺忘的細節都在那一刻爭前恐后地出現在我面前。那個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東西在向我一步步逼近:“也就是說……”
“是車禍……是在,回來的時候……”
在夜色里一瞬間全部消失的燈光與建筑讓我以為自己失明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原來小說里描寫的“聞聽噩耗,眼前一黑”并不是矯情,而是有實踐擺在那兒的。
恐懼再次襲擊了我:“能別走嗎阿姨?”我開口向她哀求。
她只是淡淡道:“汀汀,你該長大了。”
韓阿姨真的走了,走向了于我而言的未知。可嶼叔卻在愚人節的第二天清晨開車去尋找一個我早已知曉的答案,我能想象出他在去的時候是多么焦灼而在回來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狂喜。只是他沒有想到在原路返回時,終點已被篡改了。
我縮在假山后面直到太陽落山。我知道我該回去,可我不敢。
我只不過是想跟他開個玩笑,我只不過是……為什么后果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