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子謝明韻竟好象要在平江老宅長長久久住下去一般,除了每天到族學上課,還開始叫了匠人進來,重新布置老宅這兒那兒,以及后園子里的花花草草。
三老太爺喜悅之后,就納悶上了,九公子在平江老宅住一陣子那是最好不過,可要是長住下來……那怎么能行,九公子還得考春闈,要議親,要入仕途,聽說九公子還常常被太子召過去陪著說話,這些才是真正的大事啊,九公子在平江老宅可以住,可是不能久住啊。
三老太爺趁著九公子謝明韻請安的機會,試探了幾回,謝明韻只當沒聽到,明說了一回,被謝明韻幾句話堵了回去,這是謝家老宅,他在家里住上一陣子,幾年,甚至長長久久住下去,難道老太爺還要嫌棄他?
這話老太爺就沒法接了,他哪會嫌棄他,那不是笑話兒么,他是替他著想,不過這話是沒法再說下去了。
三老太爺想了又想,親筆寫了封信,封了漆印,吩咐心腹仆人,星夜送往京城,并當面跟大老太爺謝尚書稟報九公子在老宅的一舉一動,以及,三老太爺對九公子的擔憂,九公子在老宅這一天天的,這么一幅胸無大志的模樣,這可不行啊!
三老太爺?shù)男艅偹妥邲]兩天,就是重陽節(jié)了,重陽節(jié)敬老,是大事,謝家族學一向是要放一天假的。
謝明韻每天都到學里,內(nèi)學堂的學子,每天都能看到他,和他說話,受他的指教,人都是這樣的,傳說中的,哪怕是神仙,在身邊來來去去久了,也就平淡了,謝明韻也是這樣,最初的光亮漸漸褪去,從先生到學子,開始拿看尋常人的目光看他,雖說還是好看的出奇,但,他是九公子謝明韻,不是謫仙謝明韻了。
象蘇囡和表姐謝直婉和謝直柔,雖說還是看到一次感嘆一次九公子真好看,可看九公子這件事,卻已經(jīng)從她們的生活最大的一件事,退成了象踢毽子跳繩這樣的事。
她們的生活中,有的是比看九公子更要緊更重要的事,比如,她們這個年紀,家里都已經(jīng)開始看婆家了,特別是謝直婉和謝直柔,一個十六,一個十五,年里年外,就該把親事定下來,然后過禮準備嫁妝,兩年三年一晃眼就過去了。
過了二十再出嫁,在她們平江府,要是沒有個拿得出手的原因,那是要被人家背后指點的。
讓人煩惱憂心的是,謝直婉有個在謝家族學外學堂認識的小青梅竹馬周青,去年就考入內(nèi)學堂,雖說今年先生沒讓他下場,學他還差些功夫,可先生也說了,他明年就能下場試試了,明年考不中,后年必定能考過的。
謝直婉中意周青,謝直婉父母,更加中意周青和周家。
可周家不是蘇囡父親蘇秀才那樣的孤兒出身,周家家里有兩三百畝地,還開著兩三間鋪子,家境比謝直婉家強了不知道多少倍,雖說周青也挺中意謝直婉,可周家,肯定沒把謝直婉放進兒媳婦的考量范圍。
周家小富之家,家里就上兩代出過一個秀才,到周青,從周青父親到他祖父母,甚至親戚,都期望殷殷,盼著家里不但出個秀才,最好能出個舉人,甚至出個進士,那他們周家,這一個跟頭,可就翻的不得了了。
周青父母,祖父母,都是精明明白人,早就放了話,周青年紀還小,要專心念書,議親的事,等他考過了秀才再提不遲,也只有等周青考中了秀才,他們家才有底氣挑一戶對兒子的助力的人家。
可等周青考出秀才,最快也得兩年后了,兩年后,謝直婉都十八了,而且,周青考中秀才之后,謝直婉離周青不是近了,而是更遠。
因為這個,謝直婉父親早就斷了這條心思,可謝直婉卻還沒能舍下,考進內(nèi)學堂,也是沖著周青,發(fā)了狠竟然考進了,謝直柔靠了蘇囡的幫助,是作了點兒弊考進的,但三個人一心一意要進內(nèi)學堂,最早,全是因為謝直婉這份婉轉心思。
重陽節(jié)前一天,族學里放學比平時早了半個時辰,蘇囡和謝直婉、謝直柔胳膊挽著胳膊出來,繞著圈子,從賣胭脂花粉絹花團扇的院前街逛一圈繞回去。
雖說買不起,可看看也好啊,十幾歲的小姑娘,最愛的就是這些東西了。
謝直婉心事重重。
“昨天張媒婆去大伯家了。”謝直柔和蘇囡低聲道。
蘇囡阿娘出嫁前,謝直婉、謝直柔和蘇囡阿娘三家,就緊挨著的三間院子,后來蘇囡阿娘出嫁,雖說沒說是倒插門,卻是女婿住進來,喬婆子覺得這謝家祖上留下的宅子,往后改了蘇姓不好,謝直婉和謝直柔父母一商量,兩家出錢,照市價買下了喬婆子那個院子,喬婆子那間院子正好在中間,就一分為二,一家一半。
喬婆子拿了銀子,隔了一條街,重新置辦了宅子,算是蘇囡阿娘的陪嫁。
就這么,謝直婉和謝直柔住隔壁,蘇囡就隔了一條街,有什么事,謝直婉知道,謝直柔也就知道了,可蘇囡,就得等兩人告訴她了。
“說了哪家?”蘇囡立刻關切問道。
“哪家跟哪家,有什么分別?哪家都不好。”謝直婉語調里都是委屈。
“午后我到學堂的時候,碰到周二了,他就是站在那顆歪脖子樹下,看到我,好象想說什么話,我沒往前去,就站著看他,他前一腳后一腳,猶豫了好大一會兒,低著頭走了。”蘇囡看著謝直婉道。
“他想干什么?”謝直柔有些沒好氣,她一直覺得,周二既然想娶她婉姐,就該轟轟烈烈鬧到要么娶,要么死,這樣濕濕黏黏既不咬牙,也不跺腳,就是太齷齪太低劣了。
“周二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啊?”蘇囡沒理謝直柔,拉了拉謝直婉問道。
“他家里放了那樣的話,我阿娘就說了,死了心吧,人家一心一意要挑個娘家有助力的,咱們家哪有什么助力,要是……”
謝直婉猛的一頓,又唉嘆了一聲,“算了,也沒什么不能說的,我阿娘說,要不是你家家出了那樣的慘事,你阿爹要是考上了舉人,那咱們家就算是娘家有助力的了,現(xiàn)在,”謝直婉看看蘇囡,又看看謝直柔,“咱們?nèi)遥銈兗宜懔耍敝x直婉拍了下蘇囡,“你們家就你一個,我和柔姐兒家,念書上頭,倒是我跟柔姐兒最有天份,這能怎么辦?”
“唉,外婆也這么說,外婆挺難過的,說多好的一對啊。”蘇囡連聲嘆氣。
因為她自小懂事……不過她覺得她這個自小懂事,都是被她外婆天天對著她念叨,念叨出來的懂事,外婆說她過得苦,一定得說說,要是悶著,萬一象她阿爹那樣,那她的囡姐兒可怎么辦哪……
“算了,別想了。”蘇囡聲音低落。
謝直婉眼圈微紅,“我又沒想,都是你們瞎說。我早就知道……”謝直婉喉嚨一哽,“不說了,當初,阿爹阿娘就不該送咱們?nèi)ツ顣!?
“那是族里的規(guī)矩,謝家姑娘都是要識字的,誰讓你聰明來,要是光會識字,進不了讀經(jīng)班……算啦算啦,我又胡說八道,不說這個了,明天重陽登高,讓二婆婆帶咱們?nèi)ヅ牢魃剑课彝迭c兒酒出來怎么樣?”
謝直柔轉了話題。
“那得讓我阿爹帶咱們?nèi)ィ馄趴隙ú粫屧蹅兒染频摹!碧K囡笑起來。
“怎么不讓,端午那回你喝的臉通紅,不是跟你外婆喝的?”謝直婉畢竟是只有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那份難過隨著話題轉換,也轉換過來。
“那是外婆難過,是她讓我陪她喝兩杯的。我阿娘,不就是端午沒的么,每年端午……你們知道的啊,外婆都很難過,就是這兩年,外婆才算能好好兒的過端午,前些年,我不是都到你們家討粽子吃的。”蘇囡笑道。
“阿囡你一口氣能吃四個大粽子,那一回把我阿娘嚇壞了你知道了,說要是把你撐出個好歹,她就不用活了,后來,阿娘再沒包過那么大的粽子。”謝直柔比劃著那粽子的大小,笑不可支。
“我一點兒也沒覺得撐著,三舅母裹的粽子好吃極了。”蘇囡也跟著笑個不停。
“你這妮子,吃起粽子就沒個夠,年年端午,一看你來了,我阿娘就害怕,說那鍋粽子呢,留兩個在外頭就行,那一鍋趕緊藏起來。”謝直婉心情好多了,也跟著笑說道。
“大舅母也真是,我這么大的人,撐不撐著還不知道,真是!這粽子,年年都沒能吃好過!”
蘇囡哈了一聲,嘟著嘴抱怨道。
“你們說什么呢?我就聽到阿囡說沒能吃好。”謝明韻從斜前一條小巷里,迎著三人過來。
“先生。”三個人忙松開彼此,規(guī)矩見禮。
“阿囡說她年年都沒能吃粽子吃個痛快。”謝直柔還沒站直,就笑答道。
“為什么?你喜歡吃什么樣的粽子?”謝明韻一臉驚訝,一邊轉身示意三人繼續(xù)往前走,一邊看著蘇囡問道。
“因為大舅母,三舅母,還有外婆,都怕我撐著啊。”蘇囡爽快答道。
“先生不知道,阿囡吃起粽子,嚇人的,這么大的粽子,她一口氣能吃四個,這么多!我們都嚇壞了,她說她還能吃兩個。”謝直柔一邊比劃,一邊咯笑出聲,“這還是兩年前了,阿囡還沒現(xiàn)在這么高,就這么一點點,我阿娘奇怪的不得了,說那么點兒小人,那么粽子,吃哪兒去了?”
“我真還能再吃兩個。”蘇囡仰頭看著聽的高挑起一根眉毛的謝明韻,“這是我吃的最多的一回了,到第二天,三舅母裹的粽子就吃完了,到去年,到今年,她們?nèi)伎粗遥惶欤辉S我吃兩個粽子,兩個!還是這么小的。唉!”
蘇囡悻悻一聲長嘆。
謝明韻只覺得哭笑不得,簡直有點兒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吃東西的模樣,他記得不能再清楚了,淺嘗轍止,悄無聲息,優(yōu)雅克制。
這會兒,他心里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凌亂感覺。
可她這份坦然爽利,又象極了她。
“端午的時候,京城愛裹這么大的一口粽,有用葦葉的,也有用荷葉的,清新碧透,十分可口,明年我讓廚房裹些,帶到學里給你嘗嘗。”謝明韻輕咳了一聲,才說出話來。
“一口粽,就一口那么大嗎?”蘇囡揚眉問道。
謝明韻點頭。
謝直柔笑出了聲,“要是一口一個,阿囡得吃多少個啊?肯定多的數(shù)不清了,一堆一堆的。”
“我覺得也是。”蘇囡跟著笑個不停。
謝明韻兩根眉毛一起揚起來,又咳了一聲,這個話題不能再說下去了,說正事兒吧。“明天重陽,準備去哪兒登高?”
“我們想去西山,不過,還不知道能不能去。”謝直柔的敏捷,全是搶話上。
“大舅母今年事兒多。”蘇囡看著謝明韻解釋,她大舅母好象是打算借著重陽相看媒人提的幾戶人家,這相看是偷偷相看,不能說,只能忙。
“大舅母忙,外婆也得跟著忙。”大舅母給婉姐兒相看人家,必定要請上外婆的,大舅母和三舅母都說外婆看人看家眼光好。
“三舅母從來不去重陽登高的,她怕蛇,還怕黑。”蘇囡長嘆了口氣,“要是沒人帶我們?nèi)ィ覀兙筒荒苋ァ!?
“我陪你們?nèi)グ桑茫乙蚕肴ノ魃剑銈兘o我?guī)罚遗隳銈內(nèi)ァ!敝x明韻看著蘇囡,心微微有些提起。
“好啊!”謝直柔立刻歡快答應。
蘇囡和謝直婉對視了一眼,蘇囡看向謝明韻奇怪道:“年年重陽,學里的先生都要在一起吟詩作畫賞菊什么的,就在西山,山長沒跟先生說嗎?”
“呃。”謝明韻還真不知道這事兒,午后他出來的時候,看到謝山長過來找他,大約就是要說這件事,可他躲開了,“那正好,要是沒人帶你們重陽登高,你們就跟先生們一起。”
“那還是算了。”謝直柔和蘇囡一臉苦相,異口同聲道。
跟先生們一起登高,那不是找罪受么。
“那我明天讓人去問問你,要是有人陪你們,我就不管你們了,要是沒人陪,我就去陪你們登高,反正,我也不會吟詩。”謝明韻略一思忖,看著三人笑道。
這一回謝直柔也沒敢立刻答應,學里的先生一起吟詩作畫這事,好象是件極其要緊的事。
蘇囡看看謝直婉,猶豫了下,點了下頭,“好。”
“那明天見。”幾句話間,已經(jīng)走到街道盡頭,謝明韻頓住步,示意三人,“趕緊回家吧。”
三個人再次挽著胳膊,沖謝明韻揮了揮手,快步上了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