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既簡單又麻煩
盛王李琦,不,現(xiàn)在是陳留王李琦。
他帶著家眷,歡天喜地的去陳留縣,去當他的“陳留王”了。
說是開府建衙,其實居所都是現(xiàn)成的。李璘原來的行宮,也不必整修什么的,便可以直接拿來給李琦用了。
畢竟現(xiàn)在天子李璘,已經(jīng)堂而皇之入住到正式的皇宮當中,早已看不上原本在陳留的行宮了。
只不過,李琦去了汴州,作為親信的高適,卻沒有跟隨這位親王一起走。至于原因,高適沒有跟李琦提起,李琦亦是沒有挽留。
雙方都心照不宣的客氣告辭,沒有說多余的話。
入夜之后,方重勇將軍中大將和親信幕僚,召集到揚州府衙開會,目的便是為了商議,如何應對愈演愈烈的江南民變。
高適也列席其間,不過暫時還沒有被方重勇任命新官職。
“高適,現(xiàn)在本帥征辟你為行軍參軍,在本帥身邊行走,并參與軍議。
你現(xiàn)在就把軍情介紹一下吧。”
方重勇對高適微笑說道。
“好的大帥,屬下這就談一談當前的戰(zhàn)局。”
高適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將早已準備好的地圖,展開后懸掛在墻上。長江以南,密密麻麻的都是用朱筆標出來的紅圈,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那些地方都是被袁晁麾下賊軍所攻占的。
“袁晁的攻勢非常兇猛,他們目前兵鋒所指的地方,便是蘇州、常州一線。
目的也很明確,如果能打到揚州最好。如果打不到,那也要完全占據(jù)長江以南的宣州、蘇州、常州、潤州。然后繼續(xù)向南面掠地。伺機打到江北。
湖州的反賊朱泚、沈皓,也很活躍,前些時日他們配合袁晁攻克了湖州城,來瑱將軍已經(jīng)退守常州。”
高適簡單介紹了一下軍情,絲毫沒提到屯扎在秋浦的賊軍方清部。
他認為,袁晁的兵馬,實數(shù)已經(jīng)超過十萬,這是鐵板釘釘,可以反復驗證的情報。
至于賊軍方清那邊,能有一萬稍微能打的軍隊就很不錯了,根本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
現(xiàn)在袁晁這反賊已經(jīng)成了氣候,可以在江南呼風喚雨了。若是單看人數(shù),官軍的數(shù)量,就算把團結(jié)兵都算進去,大概也只有賊軍的三分之一。
而且部署還很分散。
目前的戰(zhàn)局,很難說樂觀。
“諸位,你們以為如何?”
方重勇環(huán)顧眾人問道。
無人開口。
誰也不想貿(mào)然提出不合適的方略。在場的都不是傻子,誰都明白,這次若是立下戰(zhàn)功,會對自己將來的前程有著極大助力!
“大帥,我們占據(jù)了運河之利,無論是運兵,還是運糧,都很方便。
運河的路線,是從揚州到潤州,然后再到常州到無錫到蘇州到嘉興到杭州。
我們知道,袁晁也肯定知道。
他們原本的進軍路線,便是沿著這條路從南到北,跟我們方向相反,只是被來瑱擋住了,才從太湖以西攻湖州得手。
常州一線,也不是固若金湯。袁晁兵多,可以分進合擊,繞過常州城,截斷運河補給。
所以下官以為,節(jié)節(jié)抵抗,恰好是中了袁晁的步步為營之計。我們必須打亂賊軍的節(jié)奏才行。”
第一次參與軍議的元載,對方重勇抱拳說道。
他也不想當出頭鳥,可是誰讓他剛剛進入這個圈子沒有半點功勞呢!不出頭不行了!
聽到元載這番話,眾人都是眼前一亮,很多人在心里嘀咕:
這姓元的有點水平啊!
賊軍的套路一點都不稀奇,他們利用江南地區(qū)發(fā)達的水網(wǎng),或分進合擊,或繞路圍點打援。就是逐次推進到長江沿岸。
所謂“守江必守淮”,如果賊軍想割據(jù)半壁江山,那么一個是揚州,一個是合肥,這兩個地方絕對要奪下來。
否則想要偏安一隅就是做夢!
如南陳,如南唐等割據(jù)勢力,在失去淮南之后,很快便亡國了。就是因為單單一個長江,那是根本守不住的。
只不過,為什么賊軍不先向南發(fā)展呢?
答案是南面有武夷山山脈阻隔,都是群山環(huán)抱。
賊軍們造反是想過好日子,難道他們的初衷,就是鉆進山里,跟豺狼虎豹一起生活么?
顯然不是這樣的。
“剿滅袁晁叛賊,也不急于這一夜。既然你們都沒什么想法,那就先回去想一想,明日再議吧。
我們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解決袁晁。”
看到無人接茬,方重勇擺了擺手,示意眾將可以回去休息了。
眾人魚貫而出,離開了書房。元載似乎還有什么事情想說,但他看方重勇并沒有商討軍略的意思,還是輕嘆一聲,跟在眾人身后離開了府衙書房。
等所有人都離開后,方重勇這才緊皺眉頭,盯著墻上的地圖出神。
剛才人多,他不便表態(tài),看上去穩(wěn)如老狗,實則內(nèi)心非常焦躁。
這一戰(zhàn)可謂是“既簡單又麻煩”。
說它簡單,是因為通過此前的戰(zhàn)例判斷,方重勇認為賊軍的戰(zhàn)斗力并不強,而且在新占的地盤,號召力也不強。
一點點的把戰(zhàn)線往前推,一座城一座城的奪取,總會把袁晁剿滅的。
但是吧,這樣的話,對于江南本地的破壞就太大了。攻下一座城,基本上就把當?shù)氐娜丝谂c工商業(yè)毀掉了七七八八。
十戶里面能留下兩三戶,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此戰(zhàn)麻煩就在于,怎樣以最快的速度,擊垮袁晁軍的主力!
快刀斬亂麻!
一座城一座城的慢慢啃,絕對不是好辦法。
目前局面已經(jīng)很明朗了,來瑱在常州暫時擋住了袁晁的賊軍,后方又有杭州這顆釘子沒有拔下來。接下來一戰(zhàn),便是圍繞著蘇州、無錫二城的爭奪。
袁晁大概率會圍點打援,把蘇州與無錫圍住,引誘來瑱來解圍,借此消耗官軍的實力。
而杭州,則是盡最大努力的玩命攻城。因為杭州城比目前袁晁所占據(jù)的所有城池都要大不少!
奪取了這里,便可以暫時作為都城了。
袁晁這手牌,該怎么去破局呢?
方重勇抱起雙臂,心中不斷權衡利弊。
反復爭奪蘇州,則蘇州會淪為一片焦土。
反復爭奪嘉興,則嘉興會淪為一片焦土。
這么打打打的,耗時費力不說,還把江南的人口都打沒了。顯然,這么做不行。
咚咚咚!
書房門被敲了三下。
大聰明在外面說道:“大帥,高適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
“讓他進來吧。”
方重勇有口無心的喊了一句,心思還在軍略上,眼睛一直盯著地圖。
高適走進書房,看到方重勇似乎在思考問題,他一言不發(fā),就安靜的在旁邊等著。
就好像這間屋子只有方重勇一個人一樣。
很久之后,方重勇才回過神來,對高適詢問道:“當年方某去河西,就已經(jīng)見過你了,咱們算是老相識。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說吧。”
“大帥是打算放過陳留王么?”
高適沉聲問道。
方重勇一愣,他沒想到高適居然問起這個。
李琦這廝有什么好收拾的?
他擺擺手道:
“不存在放過不放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陳留王愿意離開淮南這個是非之地,是明智之舉。
既然如此,本帥又怎么會和他過不去呢?陳留王一定可以衣食無憂,活到壽終正寢的。”
“大帥虛懷若谷,令人佩服。”
高適非常恭敬的,對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
“行了,不用兜圈子了,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說吧。”
方重勇嘆了口氣,他現(xiàn)在心里煩得很。
袁晁這只跳蚤,也太踏馬會蹦跶了!方重勇原來的打算,是快速收服淮南以后,以最快的速度,去撲滅袁晁的賊軍。
沒想到等自己來到揚州的時候,袁晁在江南居然已經(jīng)攻勢如潮了!
這么大的場面,顯然不是小打小鬧可以解決的,甚至不會在一朝一夕停下來。
“大帥,平息民亂,要攻心為上。
那些亂民,殺是殺不完的,唯有瓦解他們的意志,才能在短時間內(nèi)解決。
安置好這些亂民,讓他們回歸田畝,這才是平息江南民亂的關鍵啊。”
高適對方重勇說道。
不得不說,他這話是有幾分道理的。只是,道理大家都懂,麻煩的是策略,是具體行動要怎么去實施!
就好比說,很多帝王都在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可是什么叫做“民為貴”,那是要落實到具體國政上的。
到了這一環(huán),這些帝王似乎就忘記之前說的話了。
這和平息江南叛亂需要“懷柔”的道理是一樣的,重要的是措施。
“具體要怎么辦呢?”
方重勇抱起雙臂,饒有興致詢問道。
“大帥,官府首先要貼出告示來,說此番只誅首惡,不問脅從。只殺作惡之人,不會株連家小。”
高適如此說道。
“不錯,但是如果不能在戰(zhàn)場上擊敗袁晁,這些都是廢話,說了只會讓人覺得朝廷軟弱。”
方重勇一針見血的指出高適提出的辦法,其中最大的軟肋。
在敵軍兵敗如山倒的時候,喊話繳械不殺,便有瓦解敵軍的作用。
但在敵軍氣勢如虹的時候,喊話會寬大處理,只會讓敵軍的氣焰更加囂張!
“大帥,屬下以為,把戰(zhàn)場設在蘇杭,是非常不明智的。我們?nèi)潭急辉怂{(diào)動,他們攻哪里,我們就要去救哪里。這樣打仗,就算贏了,也是贏得很勉強。”
高適總算是說出了一條方重勇非常認同的觀點。
“不錯,那你以為,要怎么反擊?”
方重勇面色也嚴肅起來了。他不相信,高適就這么點能耐。
如果對方就這么點能耐,還敢深夜單獨來獻計獻策,那只能說明高適這個人過于輕佻,不堪大用。
“大帥,其實袁晁用兵的水平著實一般。此前攻城略地,那是因為大唐在江南軍備廢弛又群龍無首,各自為政。
屬下以為,此人在戰(zhàn)陣上或許還有幾分本事,但戰(zhàn)略上卻是個純粹的門外漢!”
高適走到那張地圖跟前,指著臺州的位置接著說道:
“袁晁起于臺州,先是南下控制了溫州,后面則北上控制了明州。
跟著一路北上越州,杭州,湖州,兵峰直指常州!”
高適用炭筆在地圖上描了一條線,對方重勇解釋道:
“袁晁雖有十多萬兵馬,或許現(xiàn)在聚集了二十萬眾也未可知。但他早已顧頭不顧腚,所部兵馬,呈現(xiàn)一字長蛇的形狀。而且精兵應該都聚集于蛇頭處,也就是湖州附近。
其老巢臺州,以及先后控制的明州、越州等地,應該都是老弱,或者非嫡系部曲,戰(zhàn)斗力比湖州附近的主力差一大截。
大帥,我們只要出兵這里,就能將這條長蛇斬斷!”
高適指著地圖上的某個地名說道。
“明州,望海鎮(zhèn)?”
方重勇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早就被高適標注出來了,聽名字就知道這里是個海港。
“對,這里是明州最大的渡口,可以停泊海船。
大帥只要帶著精兵從揚州出發(fā),沿著長江向東進入大海,再沿著海岸向南行進到明州附近,在望海鎮(zhèn)登陸。
上岸后,直接攻打明州的慈溪、奉化等地。占據(jù)這里后深溝壁壘,便可以將袁晁的叛軍一分為二!斬成南北兩段,讓他首尾不能相顧。
之后,大帥再兵分兩路,一路向西攻越州,占據(jù)會稽。一路南下,直撲袁晁的老巢臺州!
袁晁得知后方補給已斷,家鄉(xiāng)被官軍占據(jù),其部眾必定軍心動搖!再也無法攻打蘇州和無錫,只能南下越州,試圖打通糧道。
到時候大帥便可以一邊攻城略地,一邊派人招降,此乃破敵之策也!”
高適對方重勇深深一拜說道。
對于擊敗袁晁,高適有自己的理解,只不過來瑱不買他的賬,李琦又不是個可以扛事情的,所以高適一直都是在默默籌劃,等待機會。
而現(xiàn)在,機會來了。
“你說得不錯,就是這么做風險有點大。”
方重勇摸著下巴上的短須,若有所思道。
高適的建議,可謂十分大膽。然而只要能成功,便可以一舉扭轉(zhuǎn)戰(zhàn)局。
真要類比的話,有點像是麥克阿瑟的仁川登陸。海路直插敵軍后方,打斷敵軍進攻的節(jié)奏,順便截斷補給線。
一支農(nóng)民起義軍,在遭遇了這樣的打擊之后,若是還想重整旗鼓,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這樣吧,你先回去想想,明日軍議的時候提出來。本帥還要再琢磨琢磨。”
方重勇不置可否的說道。
“得令!那屬下告退。”
高適恭敬行禮退下,他也知道,方重勇城府頗深,就算是同意他的方略,也不可能現(xiàn)在就答應下來。這是一個成熟上位者所必需的穩(wěn)重。
等高適離開后,方重勇才看著地圖上的那條“一字長蛇”。
“不拋點香餌出來,袁晁是不會上鉤的。高適終究還是個文人,想得太簡單了。”
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