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跟嶽長老兩個人就在這雙龍峽邊上聊開了,天一腳地一腳,不著邊際。有陽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由水文地理講到民生政策,一老一少,相談甚歡,自三更天鼓響,一直到五更天明。
旭日初昇,朝霞鋪滿,金紅色的陽光映照在本就是紫紅色的山石上,藉著峽第水波的反光,瞧著是金光漫卷,好一番美景。
周賢輕笑了一聲,站起身踱步到崖邊,向下望了望。
此時晨露還未散淨,正是夏日裡難得有些涼爽的時辰。周賢衝著嶽長老一拱手:“若得機會,我改日再來找嶽長老聊?!闭f罷,站在崖邊寬衣解帶。
他本就是想來此戲水消暑,和嶽長老聊得高興了,這個心思也就淡了。如今見得這一番美景,這個念頭又升起來,也就顧不得許多。
嶽長老也未曾阻攔,揮揮手:“你自管去,衣裳放在這裡丟不了?!?
周賢笑了兩聲:“有勞嶽長老代晚輩照看這些衣物了。”
此時接周賢已經脫得乾乾淨淨,身上只穿著一條犢鼻短褲。伸展了一下腰肢,活動一番手腳,周賢向後退了兩步,助了個跑,到崖邊時雙足一蹬,使盡了全身的力氣躍起一丈半。緊接著他在半空中迴轉身形,大頭朝下,雙手十指相扣,向外翻去抵在頭頂,雙臂伸直,向下直衝了一個呼吸,方纔是紮在了水裡,濺起高高的水花。
這一下直接扎進了水深處,入水深五尺有餘。這也得虧周賢是煉氣士的體格,未曾受過訓練的尋常人,猛然來這麼一下,心肺非得受損不可。
周賢的水性比不得李桐光,甚至連張弘艾也不如,但好歹也是煉氣士,一口真氣不散,在水下閉氣的時間,也遠非尋常人可比的。周賢入水之後,乾脆直接往深處遊,想要直探湖底。
靈氣豐沛的名山大川,對修士來說是福地洞天。然而並不是說,修士利用這福地洞天裡的靈氣修煉之後,此地的靈氣就枯竭了。恰恰相反,修行是順天之法,不是逆天之道。福地洞天養人,人也養得洞天福地。一個地方聚集的修士多了,此地的靈氣也會愈加濃郁,更容易生長出靈植靈獸。
青要山本是黃帝隱居之處,自是仙山福地,后帝隱觀在此開宗立派,逐漸形成如今的天下第一仙山。任誰在雲霧中隨便呼吸上一口,也有靈氣入體。
雙龍峽久是祭祀之所,其靈氣充盈的程度絲毫不遜於主峰,峽谷中的水更是清亮透徹。扎進水裡都不知道多深了,周賢仍能見熹微的晨光透下來,沒有絲毫阻礙。
到這時,周賢也不由得想,當年孔諍言果然是在誆他。這麼清澈透亮的水裡頭,水草游魚,分明可見,哪兒藏得下兩條真龍呢?
遊得足夠深了,已經能觸到谷底的泥沙,周賢放緩了速度,在水中尋起了靈植。
照常來講,青要山之內所有的靈植異株,都不許人隨意採擷。連漁民的都知道生息有度,捕獸的也曉得春來不獵,道士們最是講究順其自然的,不會無度採摘山內的靈寶。
只有每年特定的時候,藥石門和內務門的弟子們,會把青要山各峰各谷各潭劃成一個個區域,由專門的人來採伐。每個地方能採什麼,不能動什麼,都有規矩,十分嚴格。
周賢現身爲戒律門執事,自然不會以身犯戒。雖說這個時辰,他偷著採兩株回去也沒人知道,但他又不是藥石門的弟子,更不會煉丹,要這些靈草也沒有用。他在水下尋覓,無非是給自己定個目標,找些事情做。
若是同著那些夥伴一起來,相互之間還可以嬉笑打鬧。自來游水,可不就得自己給自己找點事情做麼。他從前也曾生過在水裡捉些魚蝦,自烤了或是焗了的念頭。但那是剛到青要山的時候,還不太曉得道士們的規矩。
在山門內連肉都不許吃,更不必說胡亂殺生了。反正一個月有六天旬假,趁著那個時候下山去館子裡面吃,比自己下廚置辦的好多了,何苦破戒撈魚?
記著些,尋到了一株、兩株、三株……一開始周賢還覺得有趣,時候久了也顯得無聊。正是要浮上水面換氣,周賢也不多留,腳步在水中一踏,腳底下的水凝結成了冰,在其上借力,輕輕一點,便是竄出老遠。
破水而出,周賢在峽底尋了處能落腳的所在,且是歇上一歇。不多時,周賢見水中方纔借力所用,由真氣凝結而成的那塊堅冰浮上水面來,一時心血來潮,想出了旁的玩法。
周賢雙手在胸前結印,而後雙臂展開,在半空中畫了個半圓,氣息交融,靈氣呼應。一黑一白兩道細線在他的眉心顯現,金光大作,好似是第三隻眼睛一樣。
陰陽遁!周賢又一次解開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封印。
自弘武大會擂臺上放手全力施爲那一次,周賢已然完全掌握了操縱陰陽遁術的訣竅,不會再像初有所成之時那樣傷人傷己了。
真氣變化,凝水成冰,一道道柵欄自水中升起,周賢移步其上,嘴裡一邊哼哼著“Let it go, Let it go. Can“t hold me back anymore”,一邊拾級而上,憑藉著神通的奇妙,塑造出了一道直通崖頂的旋轉冰滑梯。
可惜自身真氣不足,不然打造一個夏日冰雪水上樂園豈不美哉?
沿著臺階登到崖頂,周賢又撞見了從茅屋中走出來的嶽長老。兩人相見的場面好生尷尬,因爲嶽長老明顯是有些擔憂的神色。他見了周賢塑造的浩大工程,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我還道你與人打起來了,怎得這般靈氣動盪。哎……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會玩?!?
周賢乾笑了兩聲:“要不然,嶽長老您來試試?”
嶽長老連連搖頭:“免了免了,我這個老胳膊老腿折騰不動了。你這個年輕人自己去耍吧?;仡^別忘了把它收了,天光大亮的時候,這冰沒有真氣維繫,必然要化。砸到了前來進香或是遊玩的人可就不美了?!?
“我自曉得?!敝苜t笑著應了一聲。來到滑道的一段,他想了想還是衝著嶽長老招招手:“嶽長老,可好玩了。我現在都後悔我怎麼沒早想到這個點子,您要不然來試試。您老當益壯的,也不怕這點寒暑變化?!?
“去去去,我一個老頭子還是要些臉面的?!睅[長老笑著罵道,“要我共你這樣的小輩一處玩耍,成何體統?”
周賢不再勸,坐到滑道上,即便煉氣士寒暑不侵,這真氣與水凝結出來的堅冰仍然讓他打了個哆嗦。一咬牙,周賢鬆開手,讓重力帶著自己往下走。
直從高處走過了他親手佈置的這一道道彎,四仰八叉掉進水裡,周賢長嘯一聲,心說好快活。回頭哪一日旬假帶著孔湄和餘生來耍也是不錯的。
剛想著登上去再來一遍,周賢卻覺得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天地間的靈氣在這一瞬運轉晦澀,就連他自身殘存不多的真氣都似是被凝結了起來。有一個可怖的存在在水中,那種壓迫感就好似面對著施展神通的岑秋風一般。
不過岑秋風的威壓中正平和,這道威壓,則帶著血腥的野性,好似是不世出的大妖在在水中醒來了。
周賢想要往岸上游,手腳卻是完全不聽使喚,人直愣愣沉入水中,張開眼,之見得自己一左一右,兩雙人頭大小的明黃色豎瞳閃閃發亮!
“頭似牛,角似鹿,眼似蝦,耳似象,項似蛇,腹似蛇,鱗似魚,爪似鳳,掌似虎,是龍也?!?
一黑一白,虯髯飄飛,周賢只覺得在這一瞬,自己的血都涼了!
崖頂,坐在冰滑梯旁邊,嶽長老望著水中喃喃自語:“在雙龍峽搞出真麼大的陣仗,這後生當真道這水中沒有真龍嗎?”
雙龍峽此一刻不復往日太平景象,雲疊魚鱗,極其整密,黑壓壓烏雲俄頃之間籠罩天際,不透一點光亮,又好似深夜一般。雙龍峽的範圍之外,亮瓦晴天,沒受一丁點兒影響。
峽谷中水波翻騰跳躍,時而壁立,時而漩渦。周賢先前耗費去大半真氣凝鑄的那條冰滑梯,在水波之中都沒能堅持住一瞬,轟然崩裂化作漫天冰塵,隨著水中射出那一道金光映照著熠熠生輝,煞是好看。
緊接著,狂雨猛至,雷電交作,震山撼谷。
每日卯時,早晚巡山的內門弟子交接,現正是時候。如今這一班巡山的弟子,都比周賢小上一科兩科,十五六十八九的年紀,正在天不怕地不怕帶著些闖勁兒的時候。聞聽得雙龍峽有動靜,一邊差兩個腿腳快的,找長輩去回稟,衆人結在一處,卻是要到雙龍峽探個究竟。
來在雙龍峽崖邊,之見得常年在此守著的嶽長老負手而立,望著崖低微笑不語。有那些個進境長進些的,能看出嶽長老的深淺,不敢造次,上前去行禮:“前輩,此處……”
嶽長老伸出手來擺了擺:“不要作聲,就在此處觀瞧,能學到一星半點兒,都是你們天大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