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這么一問,沒等周賢和郭子衿解釋,客棧掌柜的先回話了:“這二位是住在我店里的客爺,從青要山上下來游方的仙長。”
捕快點點頭,沖著兩人揮揮手:“道士?官差辦案,閑雜人等回避。”
周賢笑了一下:“這位差爺,關(guān)于此案,貧道有話要講。”
捕快眉毛一擰,想要發(fā)作,卻還是忍住了:“我辦了十幾年的案子,倒要聽聽你能講出什么來。”
“死在甲六號這位客人,應(yīng)該是被高手所殺。”周賢提點他,“行兇之人,很有可能是煉氣的修士,貧道建議您填過尸格之后,趕快將這件事上報給上級衙門,這種案子,你們處理不了。最好是能調(diào)天靈衛(wèi)來。”
“呵。”捕快冷笑一聲,“這房門緊閉,地上血跡也沒有被人踩踏,你就能知道房中是什么樣子,推斷出這些事情來嗎?滿口胡言。白日里我在街上瞧見你了,扛著一桿幡,喊著‘降妖捉怪’。那能降妖的都是道德之士,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沒有那個模樣。我告訴你,小子,爺們兒我逮過不少你這一路招搖撞騙的東西。哪怕是做戲,你多少也認真點,最不濟粘個胡子在鼻子下邊。別弄得這么不倫不類。”
教訓(xùn)完了周賢,捕快轉(zhuǎn)回頭來,招呼著地保:“去,把門打開。”
周賢都傻了,他好好一個大修,愣是讓人當(dāng)成招搖撞騙的江湖術(shù)士了。這上哪說理去。郭子衿在一旁強忍著笑,背過身去,一時說不出話來。
“哎呀——”周賢長嘆一聲,擺擺手返回屋中,“吧嗒”一聲緊閉房門,落上門閂。愛怎么樣怎么樣,這事兒爺還真就不管了!你這個小吏盡情折騰去吧,我睡覺還不成么?
郭子衿一看周賢是真的有些惱了,輕呼出一口氣,也折返回自己的房間,閉門不出了。
掌柜的在一旁都嚇壞了。他聽這兩個人說了,是青要山內(nèi)門弟子,那就是煉氣士啊!這個捕快剛才沒把話聽明白吧?他都叫這二位是仙長了,這一般的道士能叫仙長嗎?
但是他現(xiàn)在也不好說話,畢竟他也沒真的看過這兩人的度牒,萬一真像那個捕快所講,當(dāng)真是兩個江湖術(shù)士招搖撞騙,他這會兒替他們說話算怎么回事兒啊?
更何況如今頭等要務(wù)是把這扇門打開,瞧瞧門里這位是死是活。
房門緊閉,地保又是推,又是拽,沒有半點反應(yīng)。
捕快一瞪眼睛,抽出刀來:“門從里邊閂著,下毒手的賊人必然還在屋中,來人,給我殺進門去。”
這捕快這么說,但是他自己不動地方。旁邊站著那兩個差人應(yīng)了聲“是”,上前去一同抬腳,對著房門狠狠一踹。
小店,沒有那么大的本錢,兩只腳踹出去,里頭那根門閂就折了,連帶著左邊門板塌下來一半。
掌柜的這個心疼,可也不敢說。畢竟人是死在他店里了,回頭衙門要拿他問話,他也說不清楚。
進到屋中挑起燈來,那捕快讓兩個差人打頭,自己壓著刀背趟了過去。一邊往里走一邊高聲喊叫:“里面的賊人聽著,我乃是澠池捕頭,你已然無路可退,還不快出來伏法?”
喊完了話一低頭,連忙倒退兩步。地上可全都是血,他這么一晃,腳底下滑,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要不是地保眼睛尖反應(yīng)快,攙了他一把,指不定怎么樣呢。這要是腦袋碰著了什么,今兒就兩條人命案子。
什么東西把他嚇著了呢?無非是一具尸首。
死狀頗為凄慘,正面朝上,背面朝下,倒在門前,不僅從左到右劃了一個兩指深的傷口,什么氣管食道血管全都劃開了。死這位主還胖,皮肉朝兩邊翻著,用燈籠一照,瞧著是陰森恐怖。
甩脫了地保的手,這捕快重重咳了一聲:“店家,你來呀,給這屋里的燈都點著。”
掌柜的在門前也看見這一幕了,他被嚇得倆腿肚子直轉(zhuǎn)筋,扶著門框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一聽捕頭講這個話,面色發(fā)苦,聲調(diào)顫巍巍的,帶著點哭腔回話:“差爺……您這個……我……他……您看,我不敢。你原諒小老兒膽子小,我跟您說實話,我沒尿褲子就算好的了,站都站不穩(wěn)了。”
“哎呀——我要你何用?”捕頭埋怨一聲,轉(zhuǎn)手拍拍地保的胳膊,“你把店家攙下樓去。伙計,你身上帶著火折子嗎?”
最開始發(fā)現(xiàn)不對的那個伙計此時陪著自己的掌柜,臉色慘白慘白的,卻也還能行動。聽了話,嘴唇哆嗦著沒能說出話來,卻仍是從袖口里取出了一根火折子,拔下硝帽兒吹燃了,反手遞了過去。
捕快接過火折子,點點頭:“還行,小伙兒有點樣子。來呀,閔三兒,點燈去。”
火折子就這么交到了另一個差人手里,挨個燭臺摸過去,把屋里所有的蠟燭和油燈都點著了。
另一個提著刀的差人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連床底下都看了。這才回來稟報:“頭兒,沒人。”
“沒人?”捕頭一怔,“啊——這里可是二樓,一樓挑架九尺往上,你從九尺的地方給我蹦下去一個,看看能不能摔斷腿。”
這差人也是擰著眉頭:“頭兒,您說,剛才那個道人講的會不會是真的?這殺人的人,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就跟演義話本里那些個人似的,能凌空飛渡。”
“讓你少去聽書!”這捕頭照著手底下差人的幞頭一拍,“人家說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說的話你怎么就不信呢?沒人也好,仵作,仵作!來,過來填尸格。”
仵作是賤業(yè),跟死人打交道的,讓人看不起。非要說的話,比捕快的地位還要低。哪怕他這個仵作識字,捕頭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那他也得小心伺候著。
尤其是這位,脾氣不大好,不怎么懂得收斂著,交好身邊這些同僚。
所以這仵作進門來的時候低眉順眼的,一句話不說,直接俯下身子去查驗。
“啊——”這捕頭拖長了調(diào)子,打了個哈欠,“你說這老王八蛋早不死晚不死,非在大爺睡覺的時候死。哎,我說小伙子你也是,不就是店里死個把人嗎?等到天亮了再去報官不行?非得跟我弄這個事兒,我這都沒睡多長時間。”
那小伙計候在門口,大氣都不敢喘——他怕喘氣深了聞著這個血腥味吐了。
那差爺愛說什么說什么吧,跟他又沒有關(guān)系。還等到天亮再報官,我得長了那個膽子守著樓上一個死人睡覺啊!一想到睡覺,小伙計心里就更苦了。他那一床被褥可沒收拾,這么長時間,從縫隙里滲下去的血水,怕是已經(jīng)把那被褥給染得通紅了——這以后還怎么用?
這捕頭閑著,兩個差人不能閑著。這邊看看,那邊找找,一絲一毫的痕跡都不能放過。這個可是人命官司,刑訴,不能私了,得重視起來。
不多時,一個差人找到了死者的包袱。其實放的也不是那么隱蔽,就在茶桌和杌凳的空隙里夾著。只因為點了燈之后那兒是黑的,左右走了兩遍才看見。
這是一個墊青色麻布的包裹,系黑色絨繩的帶子,穿過來兩扇開頁,上面繡著纏枝牡丹。
把包裹放到桌上,解開袋子攤開開頁,發(fā)現(xiàn)這人的行李少得可憐,不像是走遠路的人。
但是錢可說是不少。這里頭分裝了兩個荷包,一個里頭是一些銅錢和散碎銀子,另一個里面裝了十兩一錠的粉潑銀十三個。還有一個桐油紙的信封口敞著,伸手一拽,拉出來一沓銀票,一百兩一張,沉甸甸都打手!
小衙門的差人哪見過這么多銀子?手都直哆嗦。往常辦案子貪點也就貪點,這回是真的一點兒都不敢動。別的不說,沖著這么多錢,這就是個大案子!具體是多少,這差人根本沒敢數(shù)。
深吸了一口氣,暫且把這信封和荷包放到一邊。伸手去翻給人兩套隨身的衣物,挑開來,里面夾著幾封文書,以及一個方盒。
打開來,里面赫然是一枚黃銅的官印!
“啊呀!好賊人!”差人是大叫一聲,跌坐在地。
捕頭一瞪眼睛:“慌什么?沒見過世面的東西。”罵了一聲,兩三步上前來,一眼瞧見了那個直紐銅官印,踉蹌這向后退了兩步:“這是……這是什么?”
跌坐在地上那個差人臉色蠟黃:“頭兒……官印!”
捕頭直跺腳:“廢話,什么官?仵作!你快來看看!”捕頭不認識字,看這官印的大小,這官兒是肯定小不了的。但究竟是什么官,他拿起來也不認識啊。
仵作聽是官印也嚇了一跳,走上前來捧出官印,借著燭光打量了半天——主要是字是反的,又是九疊篆字體,不太好辨認。
等認出來了,仵作差點一失手把官印扔了。
“怎么樣?”捕頭連忙問。
仵作長呼出一口氣,沒搭話,又拿起跟印盒放在一處的文書,隨意翻了幾篇,越翻手越哆嗦。
“老東西!到底怎么樣啊?”捕頭是真急了。
“完了,全完了。”仵作伸手把文書往回一扔,回首指著倒在地上的尸首,咬牙切齒地說,“他是新任四川提刑按察使司的馮臬臺,他這是要去赴任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