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和尚，俗家名叫楊玉重。南陽府颯露鎮人士，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修行。後來用惡法折磨殺害他姐姐的九名兇徒魂魄，犯下了戒律，被驅逐出山行走，戒定一十五載才能再回山門。

五婦坳慘案，他是現場第一發現人。他當時正是在世間行走，目睹了這一場暴行之後，不但沒有報官，反而是留在了五婦坳村的廢墟上，日日唸經，超度亡魂。

一直到三個多月之後，郭子衿帶著周賢和李桐光，來到這裡再做探查，才發現村中的百姓皆慘遭屠戮，共計一千五百餘條人命！

也是在哪兒，一元和郭子衿打了一個照面。

郭子衿對一元和尚本來就沒什麼好感。

他在那兒唸經超度亡魂，一待就是三個多月，乍聽起來確實讓人佩服，覺得他是一個有慈悲心腸的大德高僧。

實際上呢？如果他要是在發現慘案現場的第一時間報案，趁著現場還沒被大雪掩埋，當地官府和天靈衛可以發現更多的線索。很可能假冒純陽真君的這個案子，當時就不會這麼匆忙的結案。

甚至還有可能就此將極樂館牽扯出來，就不會再有法場上的對峙，當今聖上完全可以帶著自家的這些親信，直接到朝上逼宮，也就有好些人能夠免受災殃。

看著是慈悲心腸，實際上爲了修自己的功德，罔顧人命，無視律法。這是最自信最混賬的行爲。周賢當初見義勇爲，破壞了天靈衛追查人祀女子去向的行動，郭子衿當時都抽了周賢好些個大嘴巴。更不用說，一元這是爲了一己私慾，隱瞞不報，埋下這麼大的禍根了。

現如今，再見到一元的時候，他更是跟這些騙子廝混在一起，更是讓郭子衿氣不打一處來。

更何況郭子衿今天心情不好，正愁沒地方撒氣呢。

但是她終歸沒有上來就動手，反而是微笑著，一伸手：“一元法師，相逢即是有緣。日子過得快呀，這一晃就是兩年了。巴山楚水，故人相逢，不如陪我喝一杯吧。您是僧人，不能飲酒，就以茶代酒。”

說完話郭子衿自己先坐下了，眼睜睜瞧著一元。

一元躊躇了一下，轉回身來，行了一個合掌禮：“五原法師，還請您先去歇息，我與古人敘舊，說些閒話，耽誤不得多少時間?！?

五原法師仍舊是鼻孔朝著天那副模樣，下巴頜微微動了兩下，就算是點頭了。而後仍舊是叉著手，跟隨引路的掌櫃，一路上了樓。

一直到五原法師走過轉角沒了身影，一元纔再度面向郭子衿，深打一禮：“既如此，郭大人，貧僧卻之不恭?！?

於是一元和尚一手提著僧袍，一手託著念珠，往過蹭了兩步。他把半個屁股搭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傾著，頭微低，做足了一副後進晚學的模樣。

郭子衿沒先搭理他，而是挑起了一箸頭陽春麪，嗦進口中，一邊吃一邊講話：“這什麼情況？”

這是對人特別不尊重的一種表現。以郭子衿的教養，當然不可能幹出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的事情。這是刻意爲之，明確地傳達一個訊號：我看不起你。

一元和尚乾笑兩聲：“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五原法師，是我的先生?！?

郭子衿一愣：“你修爲不高，煉氣化神的境界，而且距離煉神返虛早著呢。如果沒有特別的機緣，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如果我眼神還算好使的話，這樣一行人中，應該只有你是煉氣士。他何德何能，夠資格當你的先生？更何況你是少林寺的弟子，有什麼資格轉頭別門，認這麼個東西當先生？”

這要是隨便換個人來，跟一元和尚這麼說話，一元早就架大嘴巴抽了。奈何這是郭子衿，人家身份高，修爲也高，不是一元這個小沙彌惹得起的。

一元長呼出一口氣，歎道：“郭大人，您有所不知。如今，貧僧已被少林寺除名了。”

郭子衿點點頭，心說這是沒有出路另謀生計了。可哪怕還俗也好??！郭子衿聽周賢和李桐光說過一元和尚的事情，知道他出身還算是不錯。一個練氣士，家裡又有錢，沒道理做這個坑蒙拐騙的營生。

於是她追問了一句：“爲什麼？”

她其實問的是，爲什麼非要跟著這麼一個東西騙錢。而一元和尚會意是爲什麼被少林寺除名。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可奈何在一元和尚看來，郭子衿就是奔著打臉來的。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只能是把臉伸過去讓人家打。他的頭垂得就更低了：“便是因爲，五婦坳村一事。郭大人差兩個同門押住了我，我後被帶到了當地府衙過問。交了度牒，自然要知會到少林寺。我師父聞聽我未曾當時報官，便是摘了我的名牌，將我從少林寺當中除名了。”

郭子衿聞言撫掌大笑：“好好好！看來你師父是個妙人，深明大義知律法。我還說就這麼放你走是便宜了你，沒想到啊沒想到。一元……啊，楊玉重，我來問你，你可知罪嗎？”

一元和尚一聲長歎：“當初周施主教訓過我，而後我師父又將我逐出少林，我再不知錯，豈不成了未開智的草木一般了麼？我已然知錯了，後半生，我當爲此贖罪?！?

“我問的可不是知不知道錯了?！惫玉戚p輕一拍桌子，“我問的是‘你可知罪嗎’?！?

一元怔了怔，嘴角勉強一扯：“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於情於理，貧僧皆有過錯，便是受千夫所指，萬人唾棄也理所當然。然而於法，貧僧不知自己罪犯哪條？還望郭大人言明?！?

“呵哼——”郭子衿冷笑一聲，“你既然已被少林寺逐出山門，那就是沒有了僧籍，失了僧籍就算做還俗。但是你仍然穿著納衣袈裟行走，張口閉口言稱菩薩，你就不覺得害臊嗎？假冒僧道，這是重罪！”

“郭大人，且容稟?！币辉蜕虚L呼出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張皮紙，“這是小僧的度牒，還請郭大人過目?！?

郭子衿半信半疑接過度牒，瞧上面寫著“成都府白蓮寺”的字樣，也確實是有官府的印押在上面。

“貧僧雖然被少林寺逐出山門，卻仍舊一心向佛，經輾轉，到了白蓮寺出家?！币辉忉屨f，“如今貧僧是寺內的供奉，仍然是在佛前點燈誦經?！?

郭子衿一撇嘴，把度牒扔了回去：“無趣……那個五原法師是怎麼回事？雖然你因爲種種事情被少林寺逐出山門，但你好歹是正經念過幾年佛經的人。我認識這麼多煉氣士，從無有一個不學無術的。你若是說五原法師佛法高深，那可真是笑話?！?

“郭大人切不可如此講，五原法師他這是大智若愚，虛懷若穀?！币辉蜕袪庌q說，“我知道您是怎麼想的，聽了講經之後，您覺得五原法師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所謂經會不過是爲了聚斂錢財，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郭子衿倒是好奇了：“那是怎樣的？”

一元和尚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是組織了一下語言，而後說：“郭大人，您聽說過白蓮教嗎？”

郭子衿點點頭：“自然知道?！?

白蓮教起源於唐，淵源要追溯到淨土宗。更多的是念佛的結社，這其中有僧人，但更多的還是普通百姓。白蓮教敬奉阿彌陀佛，期待彌勒下生成佛的世界。

但是郭子衿不知道，白蓮教和他們說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一元和尚說：“五原法師，就是白蓮教的一位大居士。他對於佛法的理解，絕不下於當事任何一位大德高僧?！?

就像大和尚這個稱呼不能亂用一樣，大居士也是一樣的道理。郭子衿實在是不能理解，這樣只會胡亂放屁的，憑什麼就能被稱爲大居士？

“鄉夫民婦多未開蒙，字都不識得，同他們講那些高深的佛理，無異於對牛彈琴?！币辉忉屨f，“五原法師不單是在鄉鎮中行走，更要下到那些山中的村子裡去。他說些淺顯的道理，勸人向善，正是因材施教量體裁衣。對於這些百姓而言，高屋建瓴並沒有什麼用處?！?

郭子衿冷哼一聲：“照你說，還是我冤枉你們了？”

“想必郭大人的不滿，來自於我們收斂銀錢吧？”一元輕歎一聲，“郭大人您有所不知，這正是我佩服五原法師的地方。法師是白蓮教的大居士，早已經超脫了這些俗物。他拿著這些錢不是自己用，甚至不是修佛堂，塑金身。這些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修橋鋪路，開設學堂，救濟窮人，施醫布藥。法師總是教育我們，行一件善事，無論大小，都強過唸佛號千百遍。”

郭子衿略有遲疑：“此話當真？”

一元笑道：“郭大人，您不信便是悄悄這鄉民對法師的態度吧。若是不真心的敬愛法師，何以會撇下生意不做，放下田不耕，也要去聽法師講經呢？公道自在人心，百姓的喜怒，便是佛祖的喜怒。佛愛衆生，衆生自然愛佛。居士愛衆生，衆生自然愛居士。這也正是我要在白蓮寺出家的理由，以善行，贖我的罪過。不然我好歹是煉氣的修士，何苦以此斂財？”

郭子衿眉頭緊皺，心道：莫非我真的錯怪這一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