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源生扶著車轅而下,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卿黎,只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對李云討好地笑道:“李大人,這是誤會,都是誤會!我的百草堂怎會出事?”
他視線轉了一圈,落在癱坐在地的大掌柜身上,嫌惡了片刻,又斜斜看了眼卿黎,道:“李大人公正無私,可別聽信了他人一面之詞!總有些小人,最看不得別人的好……”
這話實打實是在說卿黎。
卿黎淡淡一笑,對陸源生這搬弄是非的功力不屑一顧。
那人明著就是想惹怒她,可她偏偏就不想如了他的意。
卿黎唇角一勾,淡淡道:“李大人,此間事了,先行告退了。”她淺淺施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對一個人最大的藐視,那就是無視!
任陸源生一個人在這唱獨角戲吧,她可沒興趣做他的搭檔!
陸源生被卿黎氣得青了臉,可眼下也不是跟卿黎置氣的時候。
他走到那大掌柜跟前,使勁踹了一腳,怒道:“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大掌柜被踹得滾了幾滾,一抬頭面對陸源生充血的眸子,哇一聲抱住了他的褲腿,嚎啕大哭道:“東家!東家!我也不知道為何藥被換了啊!那相思子我們百草堂根本就沒有的,我也不知怎的就出現(xiàn)了這等事……”
身后斷斷續(xù)續(xù)的哭喊打罵聲交替不斷,卿黎只淡淡地聽著,吩咐了車夫就將車駛離這個是非之地。
蘭溪怔怔看了片刻,再不提去萬香樓之事。——任由她如何神經(jīng)大條,也看得出卿黎現(xiàn)在心情不佳了,她還去搗什么亂?
寬闊的行道上并沒有多少人。與后方的擁堵截然不同。
卿黎聽著耳邊的喧囂漸行漸遠,心中淡淡的壓抑卻始終未得舒緩。
一陣清風拂過,卷起車簾一角。卿黎只見得一片白光傾瀉而下,而后便聽得那熟極的聲音響在耳側:“呦!哪個惹了我家丫頭生氣了?”
一個一身白衣的老者已是悠然坐在了馬車內(nèi)的榻上。絡腮胡子遮擋了他的大半張臉,只余了一雙清睿的眸子泛著狡黠之芒。
“爺爺?”
這白袍老者,可不就是那消失了好幾個月的卿洛?
卿黎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還沒有能夠反應過來。
卿洛好笑地在她眼前揮了揮手,稀罕道:“難得見你這迷糊樣,嘖嘖,你這嫁了人倒是也變傻了!哈哈……”
爽利的笑聲令卿黎一窒,她好氣又好笑地伸出手指搖了搖。揚起下巴道:“爺爺沒聽過大智若愚嗎?我這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本色呢!”
這話說的卿洛一噎,他笑罵了一聲:“貧嘴!”說著,便是嬉笑地拉過卿黎的手,仔仔細細查了一番,那眼中竟是難得的認真謹慎,良久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卿黎一笑,摟過卿洛的胳膊,道:“爺爺放心,我身體好著呢,什么事也沒有!”
定是他聽到了什么消息。從哪里趕過來的吧。
雖然沒有明說,但光是見卿洛眉間化不去的倦容便猜得一二了。
心中仿若又涓涓暖流劃過,她撒嬌般地摟抱著卿洛的胳膊。斜斜地睨著他:“爺爺這么久不見人,可又是在哪個犄角旮旯流連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什么好東西也是要分享的!”
前面的話倒還正常,可聽到后來,卿洛便一吹胡子瞪起了眼睛,全身開始進入防備狀態(tài),“能有什么好東西!走開走開,老人家兩袖清風,窮得很!”
真不是他說。這個丫頭太精了,什么好東西都能給搜刮過去!他好不容易得了些寶貝容易嗎?
兩人說笑一陣。也總算收起了玩鬧的心思。
“黎兒,這是怎么了?”卿洛撫著她的額頭。沒有遺漏掉那眼中的清淡。
與往日的平和淡然不同,今天的她還帶著絲絲涼意。
那是一種極為淺薄的氣息,若不是熟悉的人,絕不會感受到她情緒上的變化。
卿黎搖了搖頭,“只是今日見了些事,有些感慨罷了。”說著,便是把那百草堂相思子的事說與了卿洛聽,“便是這般了,我是在為那幾個喪命者可惜,他們本不必死的……”
她并沒有遺忘那死者的親屬是何等痛心疾首的。
身為醫(yī)者,她比別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貴,所以但凡能夠的話,她絕不會讓無辜生命在自己的手下消逝。
但,人總不是萬能的,她也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卿洛清睿的眼中劃過一道笑意。
這個孩子如今這樣,可不是像極了年輕時的他嗎?
小有所成之際,他也曾經(jīng)躊躇滿志著想要救天下蒼生與水深火熱之中,以為自己能夠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命,可在經(jīng)歷過幾次挫敗之后,還是得認清現(xiàn)實……
有的時候,不是不能,只是,命即如此。
卿洛將雙手枕在腦后狠狠生了個懶腰,笑著搖了搖頭,“黎兒,將全天下交到你手上,你可救得過來?若要為了每一個遺憾走到死胡同里,那這日子也就不用過了!”
他笑意盈盈地掀開一角車簾,看向外面人來車往,“這里每一張面孔,你可記得過來?也許你這輩子都不會與他們說上一句話,又也許你下一刻便能與其中之一牽扯不斷。識與不識,從來只靠了一個緣字,緣深緣淺罷了……”
這樣頗有哲理的話,從那個素來不著調的老頑童嘴里說出來,卿黎不知道是什么感覺。
驚奇有之,可笑有之,感慨亦是有之。
她低低一笑,握起卿洛寬厚冷皺的手掌,鄭重點了點頭,“是了是了,所以我這輩子能做你的孫女,實在是幾輩子積起來的緣分呢!”
細嫩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卿洛的掌心,一道新長的疤痕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她驚奇道:“爺爺,你的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多了道疤?”
而且看著切口,是由利器所傷啊……
卿洛眸光一閃,僵硬了僅僅一瞬便哈哈笑著,揮了揮手道:“古有割肉入藥,我前些日子心血來潮,也試了這么一試。——他娘的原來都是騙人的!”
他又氣得吹起了胡子,卿黎霎時啼笑皆非。
老天,還能有比他更不靠譜的嗎?
……
卿黎一路回了王府,而卿洛卻是回了卿家暫時歇下。
這一回他會在京都多呆些時日,也恰好卿黎有些關于夙蓮的事要去問他,便決定了再過兩天去問個究竟。
王府還是如往常一樣,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地運行,若要說哪里不一樣,大約便是每個下人的臉上都帶了絲絲興奮,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意。
卿黎幾乎一下就想到這是由于誰的原因。
陸婉秋平素實在是在下人心中積了太多怨念,她這一被懲治,別人就多了一份看好戲的意味,甚至看向卿黎的眼光,都不由變得尊崇起來。
誰都知道,王爺向來對王妃不聞不問,昨日那般大動靜,無非便是為了給世子妃出口惡氣罷了!
這口惡氣,可把他們心中的怨念一并吐出來了。
四個字,那便是大快人心!
所以卿黎一路走回去,見著誰都是對她笑瞇瞇的……
卿黎回到攬月閣的時候,子芽也是剛剛好回來,忙遞上了手中已經(jīng)包好的燒雞和豬肘子。
她含笑轉身便給了蘭溪,這才見她一直郁郁寡歡的容色嫣然而開,霎時笑道:“行了,知道你今日若是不吃到這些是不會高興了!還不拿著一邊去?可別再給我看這種晚娘臉了!”看了一路,她都煩了……
蘭溪連連道是,抱著心愛的吃食跑開,只余了子芽和卿黎留在院中。
卿黎瞧了瞧他手上還未送出的一份,挑眉笑道:“這該不是留給我的吧?”
她笑得意味深長,頓時讓子芽的冰塊臉上出現(xiàn)一絲松動,有疑似紅暈的東西爬上黝黑的臉頰。
他輕咳了一聲,將手負于身后,裝作了若無其事。
卿黎暗罵一聲呆子。
猜都猜到那東西定是安寧愛吃的了,也虧得子芽還有這份心思。
她莞爾輕笑,走入竹林輕撫著細長的枝干,出聲問道:“百草堂最后怎么收場的?”
四人因藥物身死,這事說小可不小了!
尤其這么多雙眼睛看著,甚至涉及到了一些名流權貴。
此事若是處理不好了,那便很容易讓人想到高位者同氣連枝,也會因此讓民眾對朝廷失望,各種不良言辭鵲起,后果不堪設想。
而刑部尚書李云,向來都是太子一黨的,對于陸源生這種三皇子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所以于公于私,李云都會秉公處理。
只是這個公道究竟如何,還是他們說了算的……
子芽老老實實回道:“證據(jù)確鑿,百草堂百口莫辯,李大人直接命人封了鋪子,還剝奪了陸家從此在醫(yī)藥上的特許經(jīng)營。——死者家屬要將事鬧大,陸老爺為息事寧人,同意補償每人各五萬兩銀子,他們也就此住了口。”
有錢能使鬼推磨,大約便是這個道理。
卿黎啞然一笑。
四個人,總共二十萬兩雪花紋銀,倒是不足為懼。
關鍵在于,百草堂正在開分擴張之中,投入的銀錢早不知幾何,陸源生也是牟足了勁要和卿家一爭高下的,現(xiàn)在卻被人中途生生掐斷財路,所有辛苦付諸一炬。
這一切,才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