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將軍轉向孩子們, 耐心地一個個吻了吻他們的臉,一個蚌美人侍女走了過來,將那羣小人魚帶走了。
理查示意我坐下來, 他自己也在我對面坐下。用幾分嚴肅, 幾分銳利的目光打量著我。我和他從來沒有真正面對面講過話, 不知道他忽然把我找來要說什麼, 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你不是安琪公主。”他嚴肅的面容裡, 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的微笑變得僵硬起來,在他嚴肅而莊重的目光下,我忽然覺得無法遁形。他也不顧我的尷尬, 繼續直率地說,“海王陛下的契約, 是因爲你而破的, 他一定要離開大海, 也是因爲你,對不對?”
此刻, 我最怕提起的就是威廉,他的每一句話,都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刺著我心中那個努力在掩藏的,血淋淋的傷口。我望著他, 挺直我的脊樑, 努力壓抑著心中的痛, 我的聲音冷漠如冰, “理查將軍, 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他滿臉嚴肅的神情變得柔軟了一些, 垂下頭來說,“陛下千年前來到海底時,帶了一個叫做伊麗莎白的女人的屍首,那個女人的靈魂,就是你嗎?”
我閉上眼睛,不知道那段往事爲何被他獲悉,就算他知道了,人魚是善忘的,千年前的事情,他怎麼會記得?
他忽然長嘆一聲說,“你知道嗎?學過海王魔法的人魚,永遠不會忘記任何事情。陛下千年前是怎樣來到這裡的,早已被這裡所有臣民忘記,唯一記得這件事的人,便是我了。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要確定你是那個伊麗莎白?!?
我知道,他是威廉最信任的臣子,我不再抗拒他的問題,只是搖搖頭說,“我曾經是伊麗莎白,也曾經是一個生活在一個遙遠的世界裡的陌生的靈魂,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裡,既然住進了這人魚的身體,現在,我就是安琪了。我們又何必追究那些往事呢?”
理查那滿臉虯鬚的臉上,忽然掛上了一個微笑,“既然你承認了,一切便有轉機了!”
我不解地望著他。聽他繼續說,“人類世界裡,每天都有無數新的生命誕生,舊的生命滅亡??墒牵憧峙虏幻靼?,在人魚的世界裡,新的生命一千年都不見得到來一次,加上人魚本來善忘,因此就連小人魚是什麼樣子都很少有人知道!可儘管如此,每個人魚都盼望新的生命降臨在自己的家中,如同盼望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由衷地說,“那麼,恭喜你終於盼到了那些孩子們?。 ?
他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我等待小人魚降臨在我家裡,已經很久很久了。現在,這些孩子們的到來,證明那個預言終於要實現了?!?
我疑惑地問,“什麼預言?”
理查的臉上佈滿了天機不可泄露的神色,他忽然起身,對我恭敬地彎下腰來,說,“你纔是真正上帝指定的海後,等到你恢復了你的人形後,海王陛下回來,剷除那個魔鬼,重整海底江山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他在胡說些什麼,我根本不懂,我慌亂地從椅子上起身,退後一步說,“理查將軍,什麼預言?我完全不懂你的話。你纔是未來的海王,我不過是誤打誤撞地跑到安琪公主身體裡的一個人類的靈魂?!?
我無奈地又加了一句,“從此後,請你永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的過去。請讓我作爲人魚安琪平靜地在海底生活下去吧!”
理查將軍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搖了搖頭,微笑說,“那個預言到底是什麼,你該明白的時候,自然會明白?,F在,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
他湊近我,銳利的目光射在我的臉上,一字字說,“威廉不是天下唯一能夠以人形生活在海底的人!”
我聳聳肩,有些嘲弄地望著他說,“那麼,還有誰能夠?”
他望著我,沉默半晌,一字字說,“你,上帝指定的,他生命中唯一的王后?!?
如果是從前,聽了這個,我會心花怒放,我會感謝上天,我會歡喜地跳起來。可是現在,我只是感到一片悲涼。管他什麼預言,什麼傳說,我早已選擇了我的契約,我已經和威廉永別,這一切,又怎麼能夠和理查講清楚?
我嘆息一聲,搖搖頭對理查說,“將軍,謝謝你的吉言?!?
理查說,“無論你相信與否,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他停頓一下說,“還有一件事,陛下不希望公主們知道他和海巫交戰的事?!?
“可是愛莉婭知道!”我辯駁著。
“愛莉婭公主住在人類的陸地上,可以經常見到他。另當別論。陛下自己以爲,他永遠不會回到海底了,正因爲如此,他希望這裡不再有人提起他,他也希望公主們儘快忘了他?!?
“爲什麼?”我怔怔地問。
“他說思念是一種痛苦。她們忘記了他,就不會想念他?!崩聿榈穆曇羝届o而柔和,似乎只是在重複一句他根本不懂的話。
思念,忽然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我緊緊地套住,令我感到窒息。我的眼前,真真切切地浮現起他的面容,他的微笑,他的溫柔。我是多麼羨慕人魚的善忘!如果我可以忘了他,就不會有這噬心的痛苦;可是,關於他的記憶是我生命裡最珍貴的東西,我寧願被這痛苦一寸寸吞噬掉我的靈魂,也不能讓自己失去一絲一毫關於他的記憶啊!
我搖搖頭,不再說什麼了。正要對理查道別離去,忽然,我想起一件事。
“威廉,他難道一直和你保持著聯繫?”我問。
理查說,“我不瞞你,只要我要求,陛下就會在海面上見我,畢竟,我的魔法還未修成,我統領海王國還是有些勉爲其難?,F在孩子們已經降臨,你也回來了,陛下回來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我迷惑地望著他,還是搞不清那些小人魚的降臨和我,以及威廉有什麼關係??墒俏乙呀洓]有興趣探尋這個,只想趕快逃開,不再談起他,不再想到他,這樣,我的心裡纔會好受一點。
理查卻絲毫不懂我想要逃跑的心情,繼續說,“下一次我見陛下的時候,會告訴你?!?
我趕忙搖頭,強忍著心中的痛,“不要讓我知道,千萬不要。我只想平靜地在海底住下去,我有我的苦衷,將軍,求你答應我?!?
理查迷惑地望著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好吧。不過,我也不會很快見到他。其實陛下幾天前纔對我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不知什麼時候纔會回來?!?
看到我臉上又是擔憂又是不解的神情,他安慰了我一句,“陛下已經告訴我,那個魔鬼已經被永遠制服了,就算他離開一陣子,我們的海王國還是安全的!海王國的劫難已經過去了,我已經開始考慮重建王宮了。”
我勉強給他一個微笑,誠懇地說,“將軍,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該回去了?!?
理查沒有挽留我,任憑我轉身離去。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威廉,可是,我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他去了哪裡?爲什麼拉斐爾問他“你準備好了嗎?”爲什麼他對理查說要離開?
我在心中一遍遍勸著自己,放手吧,安琪,既然已經和他永別了,他去哪裡又和你有什麼干係?
我滿腹心事地游出理查的府邸,忽然,我聽到身後一陣清脆的笑聲,我轉身,十幾條小人魚又一次團團圍住了我。我俯下身,伸出雙臂去擁抱他們,他們竟然毫不認生地擠在我的懷裡,一雙雙美麗無邪的眼睛望著我,天真地微笑著。
忽然,一個孩子扯了扯我金色的頭髮說,“安琪,你的頭髮是假的。”
我笑了,“胡說,你看,明明是真的?!蔽矣昧Τ冻段业念^髮給他看。
孩子認真地搖搖頭,望著我的眼睛說,“不對,你真正的頭髮是黑色的,直直的,沒有這些波浪?!?
我驚呆了,另一個孩子忽然向上輕輕一竄,和我臉對臉,她肉乎乎的小手扯了扯我的眼睫毛,“安琪,你的眼睛也是假的?!?
我的笑容已經在詫異中凝聚,我望著她,聽她美麗清脆的聲音說,“你的眼睛,是黑色的?!?
忽然感到一個孩子跳上我的後背,柔嫩的雙臂從背後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快樂地說,“安琪,你的魚尾巴也是假的!”
一個孩子扯了扯我的魚尾巴,說,“安琪有兩條腿,沒有魚尾巴!”
我目瞪口呆,不知說什麼好。
理查將軍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示意那些孩子們回到他的身邊,他嚴肅地望著我,目光中充滿了無盡玄機,他說,“你現在明白了吧,他們是上帝賜給我們整個海王國的奇蹟?!?
我怔怔地點點頭,在這裡,除了威廉,還從來沒有人透過我的人魚皮囊,看到過真正的我。這些小人魚和我素未平生,怎麼會一眼就看穿了我?
忽然,一個孩子從理查身後游到我身邊說,“安琪,海岸上,愛莉婭公主很急地找你呢!你快去!”
理查說,“這些孩子們是有異能的。他們說的話,還沒有失算過。”
我向理查道了謝,驚訝萬分地告別了他和他的孩子們,遊向海面,奮力向著岸邊游去。
很快,人類王宮的輪廓已經進入了我的視線。我依稀看到岸上站著愛莉婭的身影,向著我用力揮舞著雙臂。
我飛快地浮出水面,看到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好像哭了很久,看到我,她竟然撲通一聲跳進水裡,一把抱住了我。
“愛莉婭,你怎麼啦?”我驚訝地問。
愛莉婭抱著我,又哭又笑,“你終於來了。我不知道怎樣找到你,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我不解地望著她,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快去看看埃裡克,他發瘋了!你再不來,他恐怕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