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愛莉婭的背說, “愛莉婭,你鎮靜一點,慢慢告訴我, 埃裡克怎麼會‘發瘋’?我怎麼才能夠幫助他?”
愛莉婭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對我說, “你在這裡等著, 我這就想辦法帶你去看他, 你看到他就明白了。”
說著,她爬上岸邊,身上還溼漉漉的滴著水, 飛快地跑遠了。
我怔然等在那裡,不消片刻, 愛莉婭便回來了, 還帶著一個隨從。我聽到她清清楚楚地用人類的語言指揮著說, “小心一點,將我的人魚朋友帶回宮去。”
愛莉婭的隨從伸出手來, 示意我攀上他的手臂,他一把抱起我來,愛莉婭不知從哪裡拿了一張有一張牀單大小的棉布,在海水裡浸溼了,覆在我的身上, 說“安琪, 你忍耐一下, 我們馬上就到。”
王宮就建在不遠處, 我有棉布上的溼氣, 這一段短短的路途當然不成問題。我好奇地用人魚的語言問著愛莉婭,“你什麼時候學會了人類的語言?”
愛莉婭說, “還記得嗎,海巫把我關在一個自以爲秘密的地方,卻不知道父親對那個地方瞭如指掌。”
我心中明白了幾分,平靜地說,“她關你的地方,一定就是海底的水晶塊了?那個地方,就是你說的,你父母的秘密?”
愛莉婭有幾分驚訝地問,“你怎麼會知道?”
我淡然一笑,心中又滿是威廉的語聲,威廉的注視,威廉的氣息。我甩甩頭,努力拋下這些記憶的碎片,對愛莉婭說,“我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了。”
愛莉婭驚異地望了我一眼,似乎驚異於我的平靜,她繼續說,“我被關在那裡的時候,好像有一道白色的光芒照在我的身上,然後,我忽然想起許多事情,比如第一次在這裡見到父親的場景,還有母親曾經在這裡和父親隔著水晶牆壁說話的場景。。。奇怪的是,那些事情,姐姐們都是不記得的,我自己也是到了那個地方以後纔回憶起來,所以我說,那是父親和母親的秘密。“
我點點頭,聽愛莉婭繼續說道,“自從那道白光照過了我,我忽然間就學會了人類的語言。”
我明白了,海後的遺願,已經在慢慢實現了。
我對愛莉婭微笑說,“你知道嗎?你的愛情,得到了你母親的祝福。”
愛莉婭卻嘆息一聲說,“本來我也以爲是這樣,可是現在。。。。”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憂傷地望著前方。
這時,我們已經到了那個我熟悉的水池,我跳入水中,愛莉婭對我說,“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等到她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她身後跟著四五個隨從,擡著一個碩大的浴盆。
我疑惑地望著她,不知她在搞什麼名堂。只聽愛莉婭說,“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安琪,你還記得那個王宮頂層,除了我們沒有人可以看到的房間嗎?”
我點點頭,當然記得。那個地方,藏著我和威廉的舊影,那個地方,讓我回憶起了我的前生。
愛莉婭憂愁地說,“埃裡克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裡面發瘋呢!他說,除了伊麗莎白,他誰也不要見。我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那扇門。這樣下去,他活不了多久。你快去看看他吧!”
我恍然大悟,發瘋的不是埃裡克,而是埃文,那個遊蕩在王宮千年,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
愛莉婭指著那個浴盆繼續說,“安琪,我們只好把你這樣擡上去,你忍耐一下好嗎?”
浴盆裡裝滿了水,那些隨從擡著我一層又一層地爬著樓梯,爬得相當辛苦。我勉強坐在其中,浴盆裡的水只能淺淺地沒過我的半個身子,我覺得口乾舌燥,心中裝滿一連串的疑問:埃文到底要做什麼?
隨從們氣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把我擡到了頂層,四周卻只是空蕩蕩的牆壁。那扇古舊的門根本無影無蹤。
隨從們放下裝著我的浴盆,轉身離開。他們的身影剛剛撤離,我面前的一面牆壁便輕輕搖晃起來。隨著那輕微的晃動,那塵封的大門,在我們眼前緩緩地顯露出來。
我和愛莉婭還呆在原地,那門,竟然吱地一聲打開了。
一股強大的力量忽然把我和那個裝滿了水的浴盆一併憑空捲起,我剛剛落地,便聽到一聲沉悶的關門聲在我的身後響起。
我四下環顧,愛莉婭已經不在身邊。我的面前,是那個空蕩蕩的,四處是塵土的,昏暗的房間。我擡起頭來,面對著牆上掛著的那張昏黃的,古老的油畫。看到油畫上的威廉,我的心又一次輕輕戰慄起來。
埃文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伊麗莎白,你終於來了。”
我無言地望著他,忽然,我下意識地張口,用人類的語言說,“埃文,你到底在做什麼?”
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竟然說出了人類的語言!自從我變成了人魚,就失去了人類的言語能力。難道,那個海底的水晶塊真的有如此能力,讓人魚片刻間可以口吐人言?
埃文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我剛剛恢復了講話的能力,他走過來,在我身邊蹲下來,面對著我,輕聲說,“我在這裡等著你來。”
我不解地望著他,見他對我微笑了一下,他的眼中,第一次閃起了一絲近乎於幸福的神情,“你知道嗎?作鬼魂有作鬼魂的好處―――就是可以洞悉一些秘密。”
我望著眼前的人,明明是埃文的眼神,埃文的姿態,卻又明明是埃裡克的身體。可憐的埃裡克已經明顯地消瘦了許多。他的頭髮亂蓬蓬的,滿臉都是鬍子茬,脣邊甚至還有一絲血跡,看上去一付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我搖搖頭,打斷他,認真地說,“埃文,你要和我交談我不反對,可是你不應該隨便佔據埃裡克的身體,就算你情急之下佔據了他的身體,也應該明白,人類的肉身需要食物,需要休息,你讓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在這裡陪著你發瘋。這樣做會害死他,你懂嗎?”
埃文眼中略過一絲慚愧的神情,可就在這一瞬間,忽然,他如同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擊中一般,飛起來,隨著嘭的一聲沉悶的巨響,他整個人狠狠地撞在牆上,一道殷紅的血順著他的脣邊滴了下來,他的眼神忽然變了,埃文的神情不見了,他口中自言自語說,“可惡的鬼魂,我不會向你認輸的!”我聽到愛莉婭在門外焦急地說,“安琪,你沒事吧!埃裡克沒事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便看到他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抹脣邊的鮮血,又搖搖晃晃地向著我走來。埃文那熟悉的,佈滿陰翳的目光投向我的臉,“你看,我不是故意傷害他,是他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埃文伸出手來,瘦長冰冷的手指罩上我的手,“伊麗莎白,聽我把話說完:你當時被威廉帶走,我有些不放心,作鬼魂的好處,就是可以如同一團輕飄飄的空氣般隱藏自己。所以我就悄悄跟著你們,跟著你們進入了水晶球,跟著你回到了你舊日的回憶中,也跟著你瞭解了你的契約和你的選擇!你離開的時候,我本來要跟著你,誰知拉斐爾天使還是看到了我,把我無聲無息地送了回來。”
我咬著嘴脣,無話可說。
自從離開了威廉,我就努力不去想他,更不願想起我的契約,可是,爲什麼我所到之處,到處都逃不開這個話題?就連埃文的鬼魂,也不肯饒了我?
我忽然覺得累了,我低下頭來,我的額頭枕著冰冷的浴盆,我的心中,彷彿有一把匕首在一刀刀刺著我,我軟弱地說,“埃文,你找我來,就是要說這個嗎?現在說完了,請你離開埃裡克吧!他需要休息。我也累了。“
埃文冰冷的手落在我的頭髮上,他摩挲著我的髮絲,輕聲說,“對不起,伊麗莎白,我不是故意惹你傷心,我是想問你一句話。”
我擡起頭來,輕輕撥開他放在我髮絲上的手。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望著我,一字字說,“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和威廉永別,那麼,我是不是還有希望?”
我怔了一怔,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苦笑一聲說,“埃文,你明明知道,愛情又不是身上的衣裳,可以隨便換來換去的!”
埃文笑笑說,“我當然明白這一點,我沒有要求你立刻愛上我,只是,我不願錯過這個好時機。”
我笑了笑,一千年過去,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一點沒有變!
我的心軟下來,輕聲說,“埃文,你看,一千年過去了,周圍的一切都變了。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沒有實體的鬼魂,我已經不再是伊麗莎白,我現在的名字,叫安琪,我已經困在人魚的身體裡,根本不可能再有愛情可言了,你懂嗎?”
埃文倔強地說,“你永遠是我的伊麗莎白。”
我在心中輕輕嘆息,柔聲說,“現在,阿爾曼的威脅已去,千年前的誤會早已消除。我不恨你了,威廉也不恨你了,你爲何一定要留在這裡,不肯踏入下一個輪迴呢?”
埃文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說,“我不願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