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循之又最後往村子裡望了一眼。
他在人世間生活已久,然而平常除了在城鎮(zhèn)之中輾轉(zhuǎn),就是停留在王府之中,從未來過此等偏僻村落。王府之中勾心鬥角之事甚多,不光王爺本人野心勃勃,王府幕僚之間彼此相互傾軋,亦是常事。說來慚愧,顧循之本人原來也算得上箇中翹楚。不過近些年來,他久在其中,也早已經(jīng)厭倦。此次機緣巧合,在這荒僻的地方住了些時日,見到這些淳樸村民,竟讓顧循之留戀起人世間的光景來。只是此地偏僻,他與師兄來此只是爲了尋找?guī)煾福缃駧煾敢呀?jīng)找到,他們只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任鰣見顧循之頻頻回望,知道他心中有些不捨,道:
“等到將來你重入正軌,我還陪你回來。”
顧循之一怔,搖一搖頭:
“不必了,等到能再來時還不知是何年月,到了那時,這村子在不在還不一定呢。”
這樣小的一個村子,位置這麼偏僻,人口又不太多,就算是有靈物庇佑,也不一定能維持得下去。倘若真有一天,他顧循之的修道之途能僥倖迴歸正軌,恐怕那已是幾十上百年後,那時候就算這村子還在,村裡的人也已經(jīng)不是他們此時認識的人了。
顧循之想到這些,便不再回頭,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把這村子忘掉。從前師父和師兄經(jīng)常說,他生爲孤兒,與人世間牽扯不大,最是利於修行。這話他聽過許多次,始終不太懂得其中含義,直到此時才真正覺察到,修行人若是與人世牽扯太多,著實是一件痛苦之事。
似乎是爲了轉(zhuǎn)移這種想法,顧循之轉(zhuǎn)而向任鰣問道:
“昨日聽你與師父商議過去處,我們現(xiàn)在這是去哪?”
任鰣未及答話,只聽歸塵仙人說道:
“昨日我跟阿鰣講,一兩百年之前我曾經(jīng)結(jié)交過一個人,此人情形與你相似,雖說修習(xí)過一些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道術(shù),但仍然只能算作凡人,後來他陰差陽錯吞服了大妖的內(nèi)丹,之後又經(jīng)過許多波磔,總算安定下來。我們?nèi)缃窬褪且グ菰L他,請他看在我們之前交情的份上,爲你指一條明路。”
顧循之吃驚道:
“師父竟還認識這樣的人,我怎麼一點不知道?”
歸塵仙人笑道:
“爲師當年遨遊四海,廣交朋友,無論神仙凡人,大妖靈物,結(jié)交了不知多少,哪能都讓你知道?也是你運氣好,遇上我這麼個師父,無論出什麼事,總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歸塵仙人就是這樣,無論說什麼,總能拐著彎兒誇一誇自己。顧循之以前與他相處時年紀小,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一點,此時見師父自吹自擂,只覺有點尷尬,轉(zhuǎn)頭去看師兄,恰與任鰣目光相對,兩人相視一笑。
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走出去一段路,歸塵仙人見他們離村子已經(jīng)挺遠,料想不會被村人注意到,就撤了隱身法,讓衆(zhòng)人都顯出形來。他們又走了一陣,經(jīng)過一個岔路之後,路上的行人就多起來。這些人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時,總是頻頻回顧,似乎覺得他們有些出奇。
顧循之低頭看了看自己,又去看歸塵仙人和師兄,發(fā)覺他們這一行雖然只有三人,但加上被顧循之抱在懷裡的狐貍小玉、兩頭青驢、還有歸塵仙人的兩大包行李,看起來著實挺引人注意。尤其是歸塵仙人的兩個大乾坤袋,尺寸與裝米的麻袋類似,外表看起來卻像是綢緞做的,上面又用綵線繡了法陣,顯得很值錢。這讓他有些不安,擡起頭問歸塵仙人:
“師父,您那乾坤袋能不能變小一點,咱們這樣子似乎有點太惹眼,萬一惹上什麼宵小之徒,犯不上啊。”
聽見顧循之這樣說,歸塵仙人也看了看墜在驢背上的兩個超大尺寸乾坤袋。一般來說,像他這樣活了幾千年的地仙,除了幾個特別不愛出門的,大多數(shù)都喜歡四海雲(yún)遊,幾十年也不回洞府一遭,因此總要隨身帶幾個乾坤袋。這東西沒處去買,大多都是自己做,只消在尋常的錦緞上用絲線繡了法陣,再輸入自己的法力就成。
製作乾坤袋的辦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還是挺困難的,只是用絲線在錦緞上繡法陣這一步,就難倒了許多人。乾坤袋的法陣不算很難,其中卻也有許多隻有修道人才懂得的精妙之處,無法假手凡人,也不能用法術(shù)刺繡,只能由使用乾坤袋的仙君自己手縫。這些仙君大多都是自幼修行,哪裡懂得這些女紅?因此做一個乾坤袋,往往要費上十幾年工夫。
不過當然也有做得好的,歸塵仙人就認識一位女仙,平常有閒暇的時候就喜歡做乾坤袋當做消遣,常常總是隨身帶著幾個香囊大小的乾坤袋,還會按照衣服的顏色搭配不同的乾坤袋做裝飾。只是這樣的乾坤袋容量也小些,一個香囊大的乾坤袋,能裝下的東西也就和尋常的揹包差不多。
歸塵仙人這兩個乾坤袋就不同了,尺寸大容量大,裡面足能裝下兩間房子。想當初他做這乾坤袋的時候,不求好看,但求實用,也不用繡花針,只用粗針大線粗粗繡出法陣的輪廓,勝在結(jié)實耐用,又能裝得下他的全部家當,只是擺在外面,確實有些惹人注目。不過歸塵仙人一向不拘小節(jié),此時聽見徒弟的疑問,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怕什麼,你師父我?guī)е@兩隻口袋走了幾百年,還從來沒人敢來打主意。就算是真有什麼妖魔鬼怪過來自找麻煩……這不是還有你師兄在嘛!”
歸塵仙人秉持他一貫的傳統(tǒng),就算自己不認爲會有什麼宵小之徒夜裡來襲,也得將潛在的麻煩事推給大弟子。顧循之轉(zhuǎn)頭看看任鰣,任鰣哼了一聲沒吭氣,竟是默認了師父的說法。仔細想來,任鰣雖然一向顯得不大瞧得起這師父,平常也極少以“師父”兩字相稱,每當有事的時候,卻還是掛念著。顧循之心中想,師兄和師父之間,大概還是有些默契的。
這幾人說話的聲音太吵,把睡著的小玉吵了起來。她趴在顧循之懷裡,衝著歸塵仙人叫了幾聲。顧循之見她醒了,伸手點了點她的腦門:
“已經(jīng)睡醒了?這會兒沒人,要不要變?nèi)诵纹饋砘顒踊顒咏罟牵俊?
小玉撒著嬌搖頭,這會兒她雖然可以化人,卻嫌麻煩不肯變回人形,只是懶在人懷裡要人抱。歸塵仙人見狀,笑道:
“你要是不變回來,等會兒晚上我們找客棧投宿,也沒法給你單獨要一個房間。你一個大姑娘,難道要跟我們這些男人在一起住?”
小玉之前化人的時候就跟任鰣顧循之一起在小屋裡住過,這會兒仗著自己是狐形,更不在乎什麼男女之別。她這幾天她跟歸塵仙人玩得很好,這會兒又嚶嚶叫了幾聲,要歸塵仙人抱。
歸塵仙人衝她伸了手,她就從顧循之懷裡跳過去。在歸塵仙人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又趴下了。
歸塵仙人捋了捋她背上的毛,笑道:
“這麼愛撒嬌,若我有個女兒,大概頂多也就是這樣。”
小玉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咬了咬歸塵仙人的手指頭,將他的手指含在嘴裡,又睡著了。
他們跟小玉逗著玩了一會兒,就已經(jīng)到了正午。這邊是通往京城方向的必經(jīng)之路,道上常有行人,又有附近的鄉(xiāng)人挑著擔子在路口賣酒水之類,倒是顯得挺熱鬧。他們在一處茶攤停下,準備吃點東西。
這裡說是茶攤,到了中午,也還賣些麪條之類。他們每人要了一碗麪,又給小玉要了一盤熟雞。衆(zhòng)人趕路趕得疲乏,雖說是鄉(xiāng)間粗茶淡飯,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他們要等著店家給小玉殺雞,在這茶攤停留得久了些。中午在這裡吃飯的客人不少,見他們帶著這麼一隻頗有靈性的白狐,都轉(zhuǎn)過頭來看。小玉有些害羞,一下子鑽到歸塵仙人袍袖裡,只露出一條尾巴。
這裡的大多數(shù)客人都是要趕路的,也沒那麼有空,看見狐貍已經(jīng)躲了,就沒再往他們這邊看,趕緊吃過東西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只有一個年輕人坐在他們旁邊,仍是頻頻轉(zhuǎn)頭,往這邊看個不住。
幾人也沒太在意,只當是那年輕人好新奇。他們等著小玉吃完了雞肉,就騎上青驢,按照原來的速度繼續(xù)向前。他們走了一陣,歸塵仙人騎在驢上,忽地笑出聲來:
“循之還真是烏鴉嘴,纔剛說麻煩,這會兒就找上門來。”
顧循之的五感不算敏銳,聽見師父這麼說,有點莫名其妙。他看向任鰣,想問問師父到底在說什麼,任鰣給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往後面看。
顧循之小心翼翼往後一瞧,只見方纔在茶棚裡盯著他們的那個年輕人,這會兒正騎在馬上,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