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鰣的劍在白如榭頸上壓出一道血痕, 白如榭的手松開了。
白練從他的指縫里跳出去,總算逃得一條生路。任鰣的劍卻沒有移動。
白如榭并沒有試圖躲閃或者還擊,只是看著任鰣的臉。說來可笑, 自從他第一次見到任鰣時到現(xiàn)在, 這竟是他離任鰣最近的一次。他開口問道:
“無論我變得多么強大, 您都不會多看我一眼……是嗎?”
白如榭奇怪的執(zhí)迷惹得任鰣一陣煩躁, 這家伙總是這樣夾雜不清, 似乎活在自己的夢里。任鰣已經(jīng)不耐煩再和他胡攪蠻纏,又不好就這么直接殺了他,干脆痛痛快快將實情說了出來:
“無論你強大還是弱小, 無論你是青丘國的長老,抑或只是一只普通白狐, 都與我無干。或許你曾經(jīng)聽過些我的故事, 但那都是些過去的事, 與我本人也沒什么關(guān)系。照實跟你說吧,我是因為受了你們國主的委托, 這才來調(diào)查太子入魔一事。以現(xiàn)在的情勢來看,這件事……果然是你做的吧?”
任鰣?zhí)崞鸫耸拢偹阕尠兹玳可晕⑥D(zhuǎn)移了注意力,他看向任鰣,略顯驚訝地一笑:
“國主認(rèn)為是我做的, 所以請你來查我?”
任鰣點一點頭, 白如榭又笑了一聲:
“我不過是做了一些誰都希望有人做的事情而已, 雖然沒成功。不過我大概也猜想得出, 就算是成功了, 也不會有人感激我就是了。”
白如榭這話里倒是有不少意味,眾人聽了此言, 都忍不住要聯(lián)想起青丘國主一家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來。顧循之往前走了一步,問他: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白如榭瞥了他一眼,竟也回答了他的問話:
“我本就不是為了讓誰感激我才做的。青丘國建國至今這么多年,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情況,倘若不能將青狐即位的習(xí)俗完全廢除,距離覆滅恐怕也不遠(yuǎn)了。”
歸塵仙人也皺起了眉:
“你真的認(rèn)為自己的做法能讓青丘變得更好?”
白如榭的神情竟然顯得很坦蕩:
“不知道,或許會變好,或許會變得更糟。但至少我做了我能做的事。”
這可真不像是一個剛剛將近百狐民轉(zhuǎn)化成妖魔又將其吞噬的人說出來的話。眾人正驚詫于白如榭所表現(xiàn)出的責(zé)任感,只聽他繼續(xù)說道:
“……無論如何,我的名字都會被留在青丘國的文獻(xiàn)之中,永遠(yuǎn)被記住。當(dāng)他們再提到我的時候,能想起的不再是裙帶關(guān)系這樣的無聊事。無論結(jié)果是好是壞,我到底是成為了一個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九長老,這就足夠了。”
所以說到底,這個家伙腦袋里想得還是只有自己啊。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白如榭并不是一個悲劇英雄,甚至也稱不上一個合格的反派。不過他自己似乎并不介意半吊子的反面角色,無論如何,或許是因為他年少時被輕視得太過,如今他只要能在世間留下一點痕跡,大概也就滿足了。
此時他又笑起來,輕聲自語:
“說起來,以實際情況來看……達(dá)到的效果或許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呢……不過這也已經(jīng)足夠了。”
他抬起眼睛看著任鰣,聲音也放大了:
“請讓我成為您傳說之中的一部分吧,不要讓我接受什么無聊的審判。雖然沒有機會與您同行,能有機會站在您的對面,也是一件足以讓人感到驕傲的事情。”
任鰣從他的語氣里覺察到危險的味道,想要把劍撤回來。但是他慢了一拍,白如榭已然伸手拉起任鰣的劍,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按說白如榭通體滿是魔氣,本來不該這么容易就死,不過或許是因為他確實全無求生的愿望,他竟然就是這么簡簡單單地死掉,讓人覺得這件事結(jié)束得過分虎頭蛇尾。黑色的血從他脖子上的傷口流淌出來,浸透了魔氣,顯得格外黏稠。他原本如水波和流光一樣的衣服此時竟然也暗淡下來,失去了原有的華美。此時他的軀體靜靜躺在這里,與這間花廳里的近百“蟬蛻”好像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分別。
白如榭死去之后,他府邸上空盤踞的烏云也散去,這時眾人才發(fā)覺,經(jīng)過了這么長時間,天竟然已經(jīng)亮了。
任鰣隨手抓起一件地上的衣服,將他劍上黑色的血跡拭凈,抬頭對顧循之說:
“走吧。”
顧循之應(yīng)聲過去,離開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白如榭一眼。
或許因為白如榭的體內(nèi)還積蓄著魔氣,此時他雖然已經(jīng)身死,卻沒有變回白狐的原形,死去的面孔仍然保持著原來的的模樣,看起來并不特別像是一具尸體,臉上還帶著一點不甘心的表情。
不知怎么,顧循之竟覺得有一點可惜。
他們離開花廳,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還沒到門口,就看著大長老青夔帶著人進(jìn)來。此前他得到車夫的回報,知道事關(guān)重大,半夜里就帶了不少人過來,只是那會兒九長老府上黑云密布,因此他們未敢輕易進(jìn)去,只是在門外等待,這會兒看見云霧全部散去,才敢往里走,剛進(jìn)門就看見他們出來。
青夔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見了他們:
“怎么樣?”
“結(jié)束了。”任鰣很簡單地說。
他沒有和青夔多說,只是握著顧循之的手,帶他離開了這里。歸塵仙人知道他們還有他們的事情要解決,本來就慢吞吞墜在后面,這會兒看見青夔,干脆停了腳步,大致向他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
青夔畢竟身為大長老,做事十分慎重,他跟著歸塵仙人到那花廳中看了看情況,確認(rèn)歸塵仙人所言非虛。就帶人在那花廳里潑上火油,將帶有魔氣的血盡皆燒盡。這才又與歸塵仙人一同入宮去向國主復(fù)命。國主聽了兩人匯報,很是沉思了一陣,最終決定從私庫里出了錢撫恤白如榭府中仆從的家屬,對外只說九長老府上意外失火,竟將此事全部遮掩住,只有朝中幾個長老才得以知道事情的真相。至于太妃,她聽說了白如榭死去的消息,立即就暈倒了,從此纏綿病榻。國主下了令,不許她再與白狐族的貴婦貴女們往來,她也就只能獨自在西宮里一天天繼續(xù)憔悴下去。
這些都是后話,卻說當(dāng)時任鰣帶著顧循之離開了九長老府上,并沒有立即回去王宮,而是與他一同去了宮門外的市集。似乎是打算和他稍微逛一逛,將之前在九長老府上留下的那些不快的記憶略微去掉些。
這里的市集是每天都有的,總是十分熱鬧。九長老府上的事情對這里沒有一點影響,對大部分的青丘國民來說,昨晚也不過是最平常的一個晚上,和每日沒有任何區(qū)別。任鰣拉著顧循之的手,總帶他往熱鬧處去,想要憑此沖淡昨晚的印象。
不過實際上,九長老府上發(fā)生的事沒有給顧循之帶來太大沖擊,白如榭吸取魔狐血肉的恐怖情景他并沒看見,認(rèn)真說來,他其實只看見了白如榭一個人的血。雖說滿地遺留的衣衫能夠提醒他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了相當(dāng)慘烈的事,但好在顧循之這個年紀(jì)的人并不怎么擅長想象。況且他曾在王府之中久居,對殺人不見血的事也算是看慣了。
任鰣其實不大會逛街,走得很快,也不說什么話,顧循之來不及看兩旁的店鋪,只能盡量跟著他,突然他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頭問顧循之:
“你餓不餓?”
顧循之上一次吃飯還是昨天晚上,在車?yán)锒阒臅r候,跟師父一起分食了一個燒餅。之后經(jīng)歷了這么一場,已然全無食欲,這會兒聽見任鰣問起,他才想起來餓,對著任鰣點了點頭。
任鰣把他推到旁邊一個小攤旁坐下,顧循之定睛一看,這里竟是個賣湯圓的攤子。
這會兒天氣熱了,吃湯圓其實好像不怎么合適,不過這讓顧循之想起當(dāng)初跟任鰣在京城吃過的那一碗湯圓,心里忽然覺得有點甜。
青丘國的湯圓倒好像比京城里的還講究些似的,攤主準(zhǔn)備了一碗不冷不熱的湯,上面滿是桂花,不要錢似的灑了一層,香甜得有些過分,卻顯出點憨厚來。這里湯圓中的豆沙好像也更細(xì)膩些,外皮又滑又軟,果然體帶靈氣的狐妖攤主做出來的湯圓,總是要比尋常湯圓好吃些。顧循之不知不覺,就將一碗湯圓全吃光了,等剩下最后一個,這才后知后覺地用勺子舀了盛到任鰣口邊:
“你也吃一個吧。”
任鰣似乎嫌棄這東西甜,只咬了半只便不肯再吃。顧循之也不介意,將剩下半只送進(jìn)嘴里。桂花香和豆沙樸實的香甜結(jié)合在一起,讓顧循之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吃完最后一只湯圓,再喝兩口湯,顧循之覺得胃里熨帖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發(fā)慌,也就多了些精神琢磨別的。他抬起頭來看任鰣,開口問道:
“其實……你這會兒心里還在想著昨晚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