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種種,都是我在事后才感悟出來的真理。舒蝤鴵裻然而事實上,在我見到陳嘯的那一瞬間,我的腦子是一片空白的,并且在身體的慣性一直把我帶到他面前的時候,我的腦子依然是一片空白的。
我不知道陳嘯現在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好在他也沒有任何舉動,只是沉默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這就給我了緩沖的時間。而等我緩沖過來以后,我首先注意的是他手上拎著的那只仿佛是用貂毛裝飾的富麗華貴的皮包。由于那一撮毛實在是太奢華了,太刺眼了,太像一只真的死貂了,以至于我在拼命地擔憂陳嘯是不是改行去獵殺野生保護動物會不會受到國家法律制裁而全然忘記他此時此刻正站在女廁所門口的事實了。
我和他面對面傻愣愣地站了一會,陳嘯仍然沒有要挪開的意思,我只好開口叫了他一聲,我本來想說的是:“陳嘯,你能不能讓一下”,可是剛出口他也叫了我一聲,打斷了我的臺詞,造成外人看起來的效果就是我們互相深情地呼喚了一下對方的名字,然后含情相視,默默無言,亟需一個沒有打擾的空間來釋放我們的感情,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我估計周逸凡也被這種假象給迷惑了,因為他突然掏出手機開口道:“末末,你們先聊著,我接個電話,在那邊等你。”然后他就轉身走了,剩下我和陳嘯繼續無語而傻逼地兩兩相望。我真想把周逸凡拽回來給他一板磚,公廁門口是閑聊的地方么,難道要問你拉了嗎拉得好嗎?
過了好一陣,陳嘯嘴巴動了動,我趕緊搶先把剛才的臺詞說了出來:“喂,我說你能不能讓一下,不要擋著門,這兒是女廁所。”
他卻似乎沒有聽見,只是輕輕地道:“蕊蕊,你最近好不好?我上次聽說你,你……那件事,你是不是真的……”
心口忽然往下一墜,我扯著面皮笑了笑,輕松愉快地說道:“噢,你是說我懷孕的事啊?是啊是真的,你現在還不怎么看得出來吧?衣服擋著了,其實都三個多月了。我好不好?我當然好啦!你不是認識周逸凡嗎,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有錢啊,以后我也算是豪門貴婦了吧,啊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說最后那句話時我滿臉的自豪得意裝得像不像,但那幾聲狂笑簡直連我自己都不能忍受,所以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陳嘯臉上露出了一副十分沉重而痛心的表情。他以前經常說我又蠢又呆,完全沒有溫雅賢惠的淑女氣質。我那時以為他是褒義,那句話的意思其實是夸我不矯情不做作,又純情又可愛什么的,現在看來,他當時的意思可能真的是我又蠢又呆。
心里琢磨著要再說點什么來挽回自己豪門貴婦的形象,我咽了咽口水潤潤發干的喉嚨,剛準備開口,女廁門口卻突然躥出來了一個人,用隕石撞地球一樣的力道撲到陳嘯身上,陳嘯被他撞得一退,那人膩歪歪地說道:“我好了~~~”
我頓時就說不出話來了,因為此人一看就是一個真正的豪門貴婦。她梳了一個韓劇女主角經常愛梳的丸子頭,那十個指頭的指甲比我家的燈泡還亮,上面的雕花估計比國家博物館里的文物還講究。雖然上次見到她的時候隔著一個大操場,但我還是認出她就是陳嘯的新女朋友。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沒有好看的指甲,沒有漂亮的首飾,掌心里愛情線的紋路還曲曲折折斷斷續續的。我的故事中終于出現了萬眾期盼的女配角,卻是與我相差如此懸殊的人物,除了默默地向上天祈禱灰姑娘的童話還沒有過時之外,我真是沒有別的辦法。
就是事態不知道該怎么進展的時候,陳嘯的女朋友開口道:“她誰啊?”
我頓時又有點崩潰,不知道這具嬌小的身軀怎么能發出這么尖銳刺耳的聲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海豚音?我也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做個自我介紹,畢竟雖然她的語氣是在問陳嘯,但目光卻是一直在注視著我。我在心里醞釀了幾秒,剛想張嘴,陳嘯這次卻搶在了我的前面,他說:“噢,不認識的,剛才你在里面她要進去,所以我讓她等一下……我們走吧。”
他轉身就要走,我卻不知道突然從哪里來的勇氣,大吼一聲:“你站住!”
陳嘯被我震住,停在原地回過臉來驚愕地看著我。我看著他滿心蒼涼,哪里有我這樣的灰姑娘呢?童話里的王子拿著一只水晶鞋滿世界去找他的愛人,而我就站在陳嘯面前,他卻說他不認識我。
陳嘯的女朋友用她獨有的海豚音尖叫道:“你叫誰站住啊,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冷笑一聲道:“陳嘯,你還是不是男人啊?我們在一起快五年你居然說你不認識我?你說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你說以后都要好好照顧我你說沒力氣招惹那么多這輩子有我就夠了你他媽的都忘啦?我他媽的以前真是瞎了眼,不然怎么會喜歡你這種混蛋啊!”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像慘白的一張紙,閉著嘴巴什么都說不出。我記起了很久以前我第一次看到陳嘯的樣子,我還是喜歡那個模樣的他,溫柔卻不軟弱,站在九月的太陽底下,側面光影美好。我想起那首不知是我寫給誰的情詩,帶著遙遠的夏日氣息,從陽光的激流中走來,我想我真的是很喜歡這樣溫暖的人,可或許陳嘯也要同我記憶中不復存在的那個人一樣,要永遠地從我生活里消失了。
想到這里,眼睛忽然有些洶涌,快得讓人有些措手不及。我趕緊低下頭來,聽見右手邊的尖銳女聲在喊:“你神經病吧你在說什么啊!你是潑婦嗎?你這樣的女人誰會跟你結婚啊,得妄想癥了吧你!”
我不敢抬頭,抓著褲邊僵直地站著。我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辦,我不想在陳嘯面前哭,更不想在他們眼皮底下落荒而逃。影院的彩燈在我腳下不停流轉,晃得眼前模糊不清。這時,忽然有人攬住了我的肩膀,頭頂上有個熟悉的暖沙一樣的聲音響了起來:“怎么說了那么久還沒說完?走了,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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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來,第一次覺得周逸凡無比親切,尤其是他那件亮得像散發佛光的袈裟一樣的西裝,正好可以去跟陳嘯那個女朋友的指甲一較高下。我看了他幾秒,突然扯著喉嚨吼了起來:“我什么時候說很久了,你跑到哪兒去了,為什么留我一個人在這里啊?我自己會害怕的啊你知不知道啊!”
剛一吼完我就后悔了,周逸凡沉默地看著我,我也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祈禱他能念在我們有幾分淺薄交情的份上配合我把這出無理取鬧的戲演完,但一是他沒有必要這么做,二是我覺得可能對他這樣的人,撒嬌比撒潑更有用處,所以我心里很是擔憂,如果他也怒罵一聲轉身走人,我估計我就可以直接順利當選本年度的中國最佳惡搞人物。
就在我快要棄械投降的時候,周逸凡攬住我的手臂突然往回收了收,我的姿勢變成了半靠著他,他賠笑道:“剛才婚紗店打電話跟我確認你的衣服尺寸,所以慢了一些。我錯了,下次……沒有下次了。”
我心里很感激,卻得寸進尺地繼續撒潑道:“什么破婚紗店啊,目測不行嗎還要確認,煩不煩啊,有沒有職業水準啊!那婚紗多少錢啊,有沒有鑲鉆啊?我告訴你太便宜了我可不干啊,你到底疼不疼我啊?!”
陳嘯的女朋友終于被我驚嚇得退了一步,嬌弱地捂著胸口,像是時刻就要暈倒。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可笑,但周逸凡的定力遠比我想象得要好,他笑了笑,還是配合著演道:“好,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換。末末,我們回家,不要再像孩子一樣鬧脾氣了,對身體不好。”
我明白他是在提醒我這會對孩子不好,靜了幾秒,我終于平定下來。周逸凡攬住我肩膀的手放下來,扣住我左手五指。周逸凡說了句“陳嘯,我們先走了”,我卻至始至終不敢去看陳嘯的表情。因為陳嘯實在太了解我了,平時我一句話里有半句假話他都能分辨出來,更何況是這么爛得不能再爛的一出戲,我不敢去看他眼里是不是有嘲諷的目光。
就在我們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似乎聽見陳嘯在身后叫了我一聲:“蕊蕊……”聲音太輕,等我想去分辨的時候,已經消散不見了。我沒有回頭,或許都只是我的幻覺吧。
從影院出來以后,我一直覺得有什么事情被我給忘記了,卻又一時之間想不起來究竟是什么,尤其是在我現在大腦一片混沌的情況下,這種感覺真是不好。我一直在想,什么時候人腦可以發達到想記住什么就記住什么,想遺忘就遺忘什么,那人生就可以快樂和簡單許多。而我現在正好反了過來,我感覺有一些美好的過往在不經意間被我不自覺地遺忘了,而一些痛苦的經歷卻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再怎么抹都抹不去,這真是一件十分悲劇的事情。
然而,比以上所述更加悲劇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明明已經被忘記了,結果后來又他媽的想起來了,這種悲劇的藝術效果才是杠杠的,簡直是悲劇中的悲劇,悲劇中的戰斗機……
就在我們已經回到公司宿舍,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我突然一拍腦袋,轉過頭對周逸凡說:“哎呀!我們不是買了票要看電影的嗎,怎么就直接回來了?浪費啊!”
周逸凡沒說什么,看著我眉頭微微皺起來,表情也淡淡的。我忽然反應過來他這一路回來都很沉默,只是因為剛才連我自己都在沉默,所以沒有發現。但因為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比較多,我不知道他是因為浪費了這兩張電影票而有些不高興,還是因為之前我莫名其妙地吼了他幾句,他莫名其妙地受了氣而不高興。思考了幾秒,我猶豫著說道:“誒,你是不是在不高興啊?對不起啊,白讓你買兩張電影票,要不我……”
還沒等我說完,一股力道向我直沖而來,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周逸凡抵在了墻上。
雖然眼下的這個姿勢并不是很有殺傷力,但他沉重的表情卻讓我感到壓抑,我把兩只手舉起來貼在墻上,投降狀地說:“你這是干什么?不要沖動啊,大不了我把錢還……”
他卻打斷我:“我沒有不高興,不高興的是你……末末,你很在乎他。”
我頓時一愣,很久都說不出話來。周逸凡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所以其實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又要把話題給挑起來。我不安地想著,一個流血的傷口,不停地去摳開它,會不會從此留下一個永遠都好不了的傷疤了呢?
我閉了閉眼睛,過了很久,再次睜開的時候,周逸凡仍然以那樣的姿勢和距離執著地望著我。我對他說:“嗯,是啊……雖然我跟陳嘯已經分手了,但也畢竟在一起了那么長時間。就算是養一只小貓小狗,五年也有很深的感情了,何況他是我喜歡的人呢。你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的心情?就是你一想到他,心里就會變得很軟很溫柔。雖然我現在想到他,心里面除了難過就是痛,但我覺得我應該還是喜歡他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你可能不能體會吧,你條件這么好,眼界肯定很高,應該都是別人喜歡你,你沒喜歡過別人,我……”
他卻再次打斷我:“我愛你。”
“啊?”我愣住了一下,正在懷疑剛才是不是腦電波的接收上出了什么問題,周逸凡卻看著我,又說了一遍:“我可以體會……末末,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