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 依云河畔,素衣女子,長袖如云, 鬢發如絲, 舉頭投足間的優雅靈動, 僅一面之緣便印在龍湛天心底, 那是他第一次到人間, 他的師父長須子,念在他勤勉好學,功課大有進境, 才在年輕王子的求懇下,帶他到充滿神奇色彩的人間一游。
長須子靈法高深, 千算萬算卻沒料到這次決定, 改變了龍族王子日后的生活軌跡。龍湛天曾在龍族的藏書閣中, 多次探求關于人類的描述,那些生老病死, 那些世態炎涼和感人肺腑的故事,很多都超越龍族對世界的認知,雖然人類在龍族面前是如此的脆弱無助,但那一切還是激起了他無限的好奇和向往。
人間的游歷,他同師父走訪了許多市鎮, 慢慢了解了人類的市井百態和風土人情, 邪惡或善良盡而有之。
就在龍湛天覺得這趟游歷收獲頗豐, 頗感滿足之時, 他遇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畫面, 那是個謫仙般的女子,素緞長袍, 長發如瀑,只用一根再普通不過的木釵子挽住碎發。她盤膝坐在水邊一塊平整的方石之上,膝上一把雕工精細的古琴,纖纖素手撥弄琴弦,行云流水般的天籟之聲配上水流潺潺之聲,兩者混合的天衣無縫,女子淡漠的絕色容顏,在光線照耀下,鍍上一層金色光暈,驚為天人。
幾只小鳥不知是被她的琴音所感,抑或早就熟識,在她身邊蹦蹦跳跳不停。女子面色平和,琴聲到舒緩時,若輕聲細語,她閉上眼眸,長睫隨著音符顫動,整個人都陷在樂聲中,一派悠然之態。
許久琴音一收,廣袖輕揮,古琴被輕輕放置一旁,女子拿起旁邊籃中的谷米,散落近旁,輕聲道:“你們每日都來聽我彈琴,可懂得這樂聲之意,不過是為幾把谷米罷了。”她雖如此說,臉上卻露出微許柔和之色,唇邊清淺的笑意淡化了周遭所有的景色,唯她不經意的柔美醉了山河。
那些鳥兒競相落在她手邊,唧唧咋咋的進食,很是歡快,女子見它們吃的差不多,才就著溪邊的山泉水,洗凈手,站起身道:“若是未飽,明日再來?!彼捳Z間,秀麗無雙臉頰滿是愉悅,利落的收拾好東西,提籃緩步而去。
龍族中神女頗多,但凡名門世家,姿色品性上佳者,比比皆是。以龍湛天的身份能和他相處的女子,自然無一不是上佳之選,他還未到迎娶王子妃的年紀,但龍族對此管轄甚嚴,素日,他能接觸到的女子均是經過精挑細選,有意為之。
但那些女子,卻無一人能和眼前的女子相提并論,并非這女子的容色和龍族佳麗相比有何過人之處,而是她渾身上下不經意散發出的悠然氣質和俏皮靈動的神態,是他從所未見。他想要上前一步招呼,又深覺如此莽撞唐突佳人,一時間只覺得心中莫名難耐,猶豫不決間,呆愣在原地,眼中滿是女子悠然的神態和清幽的目光,待到他回神時,女子已提起籃子,長袖輕揮,漸漸消失在山野中。
“湛天,我們該回去了?!遍L須子見他呆愣的站在依云河畔,出聲召喚道:“這幾日快到君上生辰,不能再耽擱,恐惹君上不滿,我們回去吧。”
龍湛天知曉師父的話不容辯駁,忙點頭稱是,回頭不舍的望向女子消失的方向,心道:看她的舉動,定是常來這里,我便記住此處,以后再來尋她罷了,若有適當的機會方可相識,莫要唐突佳人。
龍君的生辰熱鬧非凡,各路大大小小的仙人,但凡有些頭臉均來恭賀,龍族各方勢力交錯,龍君統御四方,每年一度的生辰是龍族最盛大的聚會。
龍湛天已在長須子的教導下,修行靈法二百多年,在龍君的三個兒子中,他是唯一一個龍君原配所生。他雖生母早逝,但龍君對原配夫人甚是敬重,再加上龍湛天自幼表現出的天賦異稟,龍族王子的位置自然不容任何質疑。
這次生辰,龍君下旨,讓剛滿上神資格的龍湛天主持一切事宜,這無疑是在所有龍族人面前再次宣告:龍湛天做為龍君繼承人的不可置疑性。長須子為此深感欣慰,曾暗中囑咐龍湛天定要竭盡所能圓滿完成這次生辰的所有事宜。因為作為龍君真正的繼承人,不僅靠龍君的推崇,更多的是要拿出真正的實力,讓眾仙心服口服。
長須子的殷殷囑托,讓龍湛天將生辰宴之事上了心,只因兩百多年來,師父極少這么鄭重的囑托,他開始專注研究生辰宴的歌舞,各種禮單的分配和一些繁瑣的接待事宜。眾仙對龍湛天的禮遇,在此時,可算達到了頂峰。即便在龍族,眾仙竟起了世俗之心,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事情進行的比想象中順利得多。
龍湛天在不斷的應酬中,度過了繁忙的三天,每到夜晚,殿中歌舞升平之時,他才得空,望月而坐,女子纖細窈窕的身影猝不及防的撞入心底,沁了心脾。
生辰宴的一切進行得井井有條,龍君大為贊賞,當著眾仙的面,賦予龍湛天正式參與龍族政務的權利,這也意味著,龍湛天從一個被教管培養的王子,真正走上了龍君接班人的道路。眾仙首次見識了龍湛天有條不紊,游刃有余處理事務的能力,對此頗為認同,無人提出異議。
龍湛天慶幸自己能夠走到這一步,皆因如此他便可自由處理事務,游歷四方,不再受師傅長須子和君上的嚴苛管制,才有機會去依云河畔,尋覓芳蹤,不用擔心夫君或師父發現后,會勃然大怒。
龍族一日,人間一年,短短三天的生辰宴,人間已歷經了三年寒暑,龍湛天獲得行動自由的同時,幾乎是急不可待的沖下云霄,直達依云河畔。不過再急,他也懂得初見的美好,才在離開紫云殿時,刻意修飾了自己,白色長袍,羽扇綸巾,完全一副風流倜儻的才子打扮,大抵是龍族藏書閣中,人間的段子看多了,自然知曉人間的繁華風流之態,一副上佳的皮囊是給佳人留下美好印象的關鍵因素。
他本就生得一雙丹鳳眼,五官分明,俊逸不凡,曾引起眾多龍族少女春心蕩漾,自有一番風流姿態,如今再一刻意修飾,舉手投足間,更添了幾分清俊優雅。他見那女子彈琴時宛若塵世之外的清幽,推測她絕非以貌取人之輩,自然在見面之前,惡補了無數人間的文采風流,龍族的學習能力一日千里,他此時的學識自然抵得上人間最具盛名才子,再加上他出色的形貌,對那女子的芳心,勢在必得。
依云河畔,風景如昨,龍湛天守候三日,不見佳人芳蹤,他曾想過無數次見面的橋段,甚至是如何討她歡心的話語,卻從未想過會尋她不見,他并非如此無遠見之人,卻在此事上逃避那種讓他不甘的結果。
三年的時間,在龍族不過一場盛大宴會,在人間卻可經歷很多變遷。在孤獨無望中,一個老嫗挎著籃子蹣跚而來,在女子曾經彈琴的大石上坐下,盥洗衣衫。
想不到如此僻靜的地方還有人煙,龍湛天腦海中精光一閃,整理了下衣衫,向老嫗走去。
那是兩間簡陋的茅草屋,屋中陳設簡單,一塵不染,幾件簡單的家具和樸實的居家用品,擺放得井井有條,干凈利落,可見經過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睹物思人,龍湛天環顧四周,女子秀麗的容顏和清淺的笑容浮現,他甚至能夠想象她布置這間簡陋茅屋時的景象,這里是她的家,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愉悅,仿佛和她的距離又近了些。
那老嫗其實是女子的鄰居,女子未曾離開時,對她多有照顧。單憑這一點,龍湛天覺得自己足夠幸運,甚至和那女子有緣,他們定會有再見之日。
從老嫗那里得知,女子姓陳,名喚嫣然,是三百里外紅云縣人,不知因何事,在此避世隱居,女子似乎再無其他親人,幾個月前她忽然告別,并未言明是為何事,只殷殷叮囑老嫗,以后無暇多顧,讓她好好照顧自己
紅云縣城熱鬧非凡,是方圓幾百里內最繁華的市鎮。要在偌大的縣城中,尋找一人,即便是龍湛天也有一籌莫展之時,況且連她現在是否在這里也未曾可知。一個月的尋覓,僅靠他憑記憶所繪的工筆丹青。閑暇時,他也會蔚然感嘆,他現在所做的是否太過瘋狂,她甚至從未見過他,更不知他在找尋她,但事到如今,那怕是得到關于她的只言片語都會令他覺得欣慰。
每日龍湛天在各個茶館中輾轉,遇到人便拿出畫像征詢,那畫中的女子,貌若天仙,眉目間如詩如畫,風韻氣度非市井間尋常女子可比。他堅信她絕對有讓人一見難忘的氣韻風流。可是這些天來竟無一人見過她,他忽而覺得有些泄氣,也許她真的未在紅云縣出現過,不然怎會毫無消息,身影絕跡。時間越久,答案越肯定,但每次他都告訴自己再堅持堅持,或許希望就在明天。
直到那一日,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見到畫像,面露疑惑之色,龍湛天是何等善于察言觀色,馬上上前追問緣由。
醉紅樓——紅云縣最著名的風月場所,龍湛天雖不信似她這般琴聲皎潔的純凈之人,會在那里出現,但那書生言之灼灼,況且她確有讓人一見難忘的容色,決計不會認錯。如果她真的在醉紅樓的話,一定有什么難以言喻的原因,他除了到醉紅樓一探究竟外,別無他法。
醉紅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具有花魁資質的絕色女子都會在樓中的歌舞秀中,暫露頭角,若深得客人喜愛,就會成為樓中當紅的花魁。
醉紅樓雖為風月場所,卻歷史悠久,皆因醉紅樓最鼎盛時期,曾出過皇帝寵妃,當年皇上微服私訪,夜探醉紅樓,鐘情樓中花魁女子的品貌才情,下旨帶回宮中,夫妻恩愛,榮寵不衰。至此醉紅樓花名在外,更有“靈秀女子皆出醉紅樓”的說法,是以多年來,醉紅樓的招牌長盛不衰。
因此醉紅樓中不乏家中財大氣粗,貪杯好色的之徒,當然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也不在少數,若是有幸得美人賞識,娶走一位清倌花魁,不但不會落下貪杯好色的惡名,反而有了追捧先皇慧眼識璞玉的佳話。
醉紅樓歌舞秀那晚,樓中人聲鼎沸,座無虛席,人們早已得知消息,今晚有位新進美人首次出現在歌舞秀中,人們懷著獵艷的心態花了大價錢進入大廳,此中不乏風流才子和名門望族,龍湛天也早已在貴賓席落座,他無心于今天的歌舞秀,只想確認那傳說中的女子是否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在眾人的期盼中,舞臺的紅色帷幔慢慢拉開,幾個身材玲瓏,面容清秀的女子身著七彩霞衣翩翩起舞,引來眾人的唏噓和喝彩。龍湛天身處興奮的人群中,表情淡漠平靜,在他心中,這世上的姹紫嫣紅,如何能和她相提并論,連他都驚疑為何他會在短短的一面間對她產生如此情愫。
歌舞盡興之時,一抹空曠琴音,悠然而起,空靈悅動,似竹林云海中的鳥鳴之聲,似高山山澗下的流水潺潺,讓人們在色彩斑斕的歌舞面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靜悠然。
剛才盛裝艷舞的嬌媚女子自動變成了陪襯,從兩邊慢慢退去,白衣女子,端坐在舞臺后方,素手輕揚,琴音隨她指尖的律動,幽然而出,空靈婉轉,時而若溪水潺潺般清澈,時而若長江大河般奔流不息,女子面帶清淺笑容,垂首間看不清面容,只見長睫微閃,手臂輕抬間,長袖善舞,白色紗衣在身后鋪展開來,遠遠望去,清麗脫俗,不染凡塵。
整個廳中忽然靜謐下來,眾人的動作停在半空中,目不轉睛的望著臺上女子的身影,雖看不清容顏,但那風骨氣度,已夠驚世一嘆。
龍湛天自琴聲響起時,渾身一顫,定格在座位上,袖中的手慢慢收緊,緩緩抬首,于一眾女子中,望到她,呆愣半響,原來無論在何時何地,她的美麗絕不因沾染世俗而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