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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會(下)

夜空似黑幕,煙花盛放,流麗光芒如同紫色云霧澹蕩,照亮了沙丘上的影子。句狐背后便是孤立的駱駝荊棘樹,焰彩散落下來,撒在樹叢周邊,映出了一張凄麗的容顏。

句狐沉默地坐在沙丘上,沒有一點(diǎn)心思抬頭去看滿天流離的焰火。過了這么多年,她以為她會忘記心痛是什么感覺,直到她在傍晚之時無意發(fā)現(xiàn)的那道背影。

她很懊惱,為什么沒聽謝開言的話。

謝開言曾叮囑過她,狄容即將來犯,她必須留在府院內(nèi)以保安全,不要好奇地去打聽任何事情。

句狐當(dāng)時撇撇嘴,不以為然。前方不斷傳來廝殺聲,她捂住耳朵百無聊賴地歪在椅子里,還笑話馬辛在大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那個焦急模樣。有探子回報,華朝派出正規(guī)軍隊(duì)解了連城鎮(zhèn)的燃眉之急,最前的巴圖騎兵舉著太子府御用的錦青金絲龍旗,她一聽到這個,連忙跑了出去。

內(nèi)城較為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可見鎮(zhèn)民的謹(jǐn)慎與小心。她匆匆走過跑馬街,眼角突然捕捉到一道背影。

紫色衣袍,纖塵不染,隨著那人不急不緩的步子,袍底在風(fēng)中微微揚(yáng)起,露出了內(nèi)襯的金絲綴飾。

句狐看了大怔。

記憶中,只有一個人的步伐、背影、衣飾是如此的深沉而凜然。那是一個禁忌的名字,令她忍不住去想,又害怕去想?;蛟S是她偷偷地看多了他離去的背影,所以那些細(xì)微的變化、袍底在冷霧或微風(fēng)中飛揚(yáng)的樣子,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句狐摸了摸眼睛,才發(fā)現(xiàn)有淚水遮蔽了視線。

她太想念他了,她這樣認(rèn)為著,無意識地跟了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卓王孫抱著一個身影步入府院,憑著熟悉感,她認(rèn)出了那是謝開言。

句狐突然臉色大白,心里浮現(xiàn)起一個可怕的念頭。為此,她固執(zhí)地站在院落外,不肯離去。沒有人詢問過她,為何她要站在這里,即使是隨身伺候特使大人的守軍,從院落里來來去去,也對她熟視無睹。

她像個影子一樣小心翼翼躲在墻角,心底猶如貓爪在撓。她不知她等了多久,好像有一個時辰,或者是更長的時間,終于等到一道紫色身影向她慢慢走來。

“什么事?”卓王孫一開口,就是慣用的冷漠聲音。

句狐捏住裙帶角,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卓王孫越過她,起步向秋獵場上走去。她緊緊跟著,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喉嚨里發(fā)干發(fā)澀,卻沒有勇氣說出半個字。

雖然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思念的人,但是他的脾性,她可深深記得。

六歲起,她就在中原大地上飄零,跟著戲班學(xué)

戲。班主見她長得眉清目秀,將她賣給了狎妓的老爺,老爺有著特殊的嗜好,嚴(yán)重摧殘了她的身體。等到她能下床走路的時候,她逃了出來,遇見了一個不應(yīng)該遇見的少年。

那個少年很冷漠,穿著一身天青色衣袍,遠(yuǎn)遠(yuǎn)瞧著,眼睛里像是裝下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偏偏沒有半點(diǎn)感情。她匍匐栽倒在他腳下,他都不會看她一眼,盡管皚皚白雪上拖行著一道殷紅的血跡,源源不斷地從她□流出來。

“救我。”她害怕五十歲的老爺再次抓到她,向十三歲的他頻頻說出這兩個字。

衣衫單薄的他退開三步,依然站在銀妝杉樹之旁,面對已經(jīng)放晴的雪空不說一句話。家丁們很快涌了上來,拖著她的雙腿,倒拉著離開雪地。

她無力抗?fàn)庍@骯臟苦難的命運(yùn),只能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個少年的樣子。

他背對著她,袍底輕拂雪霧,纖塵不染。

眼淚突然流了出來,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索性放開長長的衣袖,看著匹練般的緞布在雪地上流連。她被人倒拖著遠(yuǎn)離,她只想保持著最后一份潔凈。

于是她舔舔裂開了的、正在流出血絲的嘴角,曼聲唱道:“奴也想枝繁葉兒茂,奴也想清波洗娥嬌,怎奈他磐雨重重澆,打得花瓣兒四散逃。青天不見奴,奴不見青天,好把風(fēng)輕云兒散,吹走十丈紅塵嫵軟,待晴空,剪出雙燕飛上云霄殿……”

她笑著唱著,哭著唱著,再笑著拂動長袖,挽出伶人們常作的蘭花指。一朵俏生生的蘭花以婉然風(fēng)姿停駐在雪空上,似乎是她遺留在潔凈之地上的最后一抹驚艷。她閉上眼睛,準(zhǔn)備咬舌自盡。

一陣淡淡的風(fēng)聲拂過,耳畔沒了那些家丁們粗魯?shù)娜枇R,有微微的風(fēng)掠開她的發(fā)絲,帶來極清淡的草木香氣,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雪地里散落了大片血跡,那些惡魔一般的家丁,全部倒在了半丈開外,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她連忙裹緊裙子,遮住了流血不止的□,也遮住了令她恥辱的標(biāo)志。她顫巍巍地走近雪地里那抹天青色身影,哽咽道:“謝謝。”

少年轉(zhuǎn)過身,不看她的慘狀,只是冷淡說道:“你真的能飛上青天?”

她低下頭,咬緊了嘴唇。

少年再說:“朝前走有座市鎮(zhèn),去茶樓找一個說書先生?!?

她再走近兩步,躊躇道:“你……你是什么人?那位先生……又是什么人?”

他突然反手捏住了她的咽喉,眼睛里明澈似冰,比雪空還冷?!坝涀。瑳]有人能靠近我。”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冰冷的他摒棄一切人,不

準(zhǔn)任何人走近他身邊,三步之隔,那是一個永遠(yuǎn)的距離。

她去了那個市鎮(zhèn),拜見了妙手無雙的修謬先生,先生引薦她,使她入了奇門,成為先生的師妹。唯獨(dú)有一次她聽到先生喊著他的名字:潛公子。而在平時,先生和所有人一樣,都喚他為公子。

原來他叫葉潛。

她與他聚少離多,必須賴在修謬先生旁邊,才能勉強(qiáng)見他一面。她醞釀了許久,四年后,終于鼓起勇氣問道:“你……那個時候?yàn)槭裁凑驹谘┑乩??為什么要穿得那么單薄??

十七歲的他出落得修長俊美,豈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他不語,揮動衣袖,當(dāng)面扇上兩扉門格,將她阻擋在門外。她撲上去,惶急說道:“你為什么要救我?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看到了?看到了我是……?”最后兩個字,她極力咬緊了嘴唇,怎么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的聲音從漆黑冷清的室內(nèi)傳來:“我沒說的事情就不準(zhǔn)問。”

從此,她有尊嚴(yán)地活了下來,或者說,他給了她最后一絲尊嚴(yán),使她活了下來。

句狐看著卓王孫的背影遠(yuǎn)去,怔忡呆立。他說過,他不愿意解釋的事情就不準(zhǔn)發(fā)問,那么她就不問吧。她甚至猜想過,以他的脾性,倘若她再問下去,換回來的只能是他更加的冷漠,亦或是痛下殺手。

她相信,他不管做什么事肯定是有理由,只是這些理由不能讓外人知道。

句狐呆站許久,一名甲衣衛(wèi)士急急走過來,對她說道:“卓公子有令,你明日必須啟程,離開連城鎮(zhèn)?!?

句狐的臉色白了白,道:“為什么?”難道是她一時流露出的失意模樣,令他察覺到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了?

衛(wèi)士置若罔聞,只說道:“我會沿途護(hù)送你入汴陵,依照卓公子的承諾,你能入住太子府。”

句狐聞言精神一震。但她轉(zhuǎn)念想到謝開言那雙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腳底就有些躊躇。

衛(wèi)士看了,早有預(yù)見,冷冷說道:“卓公子要我提醒你一句,假如你忍不住,對著其他人說一些離奇的話,那么下場只有一個字——死?!?

句狐抬頭看著衛(wèi)士,從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冷冰冰的意味。她思前想后,內(nèi)心掙扎半天,臉色一時如同變幻的風(fēng)云。衛(wèi)士站在一側(cè),冷冷瞧著她,似乎在等她的決定。她閉上眼睛,想著少年公子潛的模樣,想著他一路走來的艱辛,終于壓下了謝開言那抹孤寒的身影,重重點(diǎn)頭道:“謹(jǐn)遵旨令。”

衛(wèi)士離去,她失魂落魄地轉(zhuǎn)半天,碰到了蓋飛。蓋飛拍著她的肩膀,大聲說道:“師父叫你

躲在狐貍窩里別出來,你怎么不聽話呢?”

聯(lián)想到謝開言的名字,她的心底一陣刺痛,忙拂開蓋飛的手,逃出內(nèi)城。察覺到蓋飛跟了過來,又轉(zhuǎn)身離去,她料到蓋飛會回去對謝開言轉(zhuǎn)述她的異狀,多少還是松了口氣。

句狐怔怔坐在沙地上,看著腳邊一抹伶仃瘦弱的苦丁蘭,用手扶了扶它的葉子。旁邊走來一道熟悉的身影,輕踏在沙礫上,宛若一縷清風(fēng)吹散了湖面,撥得她心潮生亂。

謝開言停在三尺開外的地方,垂手而立,看著她低垂的腦袋,沒說一句話。她的身后喧樂大作,各色焰火直沖上天,渲染著夜色。那些五彩光芒落在兩人之旁,似霧中花,似水中月,頃刻之間散了痕跡。

句狐低著頭,偷偷地哭了很久,眼淚一顆顆墜在苦丁蘭葉瓣上,潤濕了大地里孤立無依的花草。而謝開言仿似看不見,僅是陪她站著。等到最后,她從袖罩里抽出一柄短笛,輕輕地吹奏。

樂聲如慈祥的母親,一遍遍撫摸著句狐的全身,連發(fā)絲都能熨帖得平整。句狐走南闖北多年,知道這是一首江南小調(diào),每當(dāng)月色升起之時,南翎國的母親們會殷殷喚著貪玩的孩童歸來,手持燈盞,帶著孩子走過長巷,合唱起這首《燈籠曲》。

“蛐蛐兒翅膀馱月亮,小花兒淡淡香。星星睡著云朵兒追,草蜻蜓飛出光。娃娃踩著露珠走,燈籠笑得響。咦,手心兒涼,手心兒涼,等著姆媽抱回鄉(xiāng)?!?

句狐暗暗聽著,哭得更厲害了。謝開言嘆口氣,拿著短笛敲敲她的頭頂,說道:“狐貍應(yīng)該是笑著的,哭個什么?”

謝開言走開一刻,再回來時,手里拿著一束清藿花草,用絲帶束起,遞給她,道:“別哭了好不好?”

句狐抬頭看著焰彩下的謝開言,想牢牢記住那張溫柔的臉。因?yàn)槟芸吹街x開言褪下冷淡的面孔實(shí)屬不易,在她句狐二十八歲的人生里,還從來沒有人待她這么溫和過。

她接過花束,擦干了眼淚,哽咽道:“不要問我為什么失態(tài)?!?

“好?!?

風(fēng)聲凄清,跑過原野,連城鎮(zhèn)內(nèi)依然是那么喧鬧,時而傳來隱約鼓樂。砰咚一聲,一大束煙花燃放在夜空里,軟若柔荑,亮如星辰,剎那間的美麗傾布遠(yuǎn)方,像是仙子降下五彩霓裳。句狐站在光輝里,環(huán)顧四周,如同從幻境中走出一般,眸色印著深深的癡迷。

“第一次見到如此美的煙火?!钡鹊絻?nèi)疚、懊惱、痛苦的感覺都隨風(fēng)而逝,她穩(wěn)了穩(wěn)嗓音,終于能恢復(fù)常態(tài)。

謝開言看著句狐拉著裙裾在焰彩里轉(zhuǎn)圈,臨風(fēng)飄舞的樣子,微微笑著,不說一句話。

r>  句狐玩了一刻,停下來,歪頭問:“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有?!?

“是哪里?”

“烏衣臺?!?

句狐沉默,謝開言站在一旁,顯得安靜又從容。

句狐咬咬嘴唇,悶聲道:“我很喜歡汴陵,我想去那里?!?

過了一會,她又問:“你有想念的人嗎?”

謝開言應(yīng)道:“有。”

“是誰?”

“謝飛叔叔?!?

句狐暗自嗟嘆,低頭說道:“我也有想念的人,可是他并不想見我?!?

謝開言默然。

句狐躊躇一下,終于狠心問道:“你曾經(jīng)喜歡過什么人嗎?我是說……心上人那種?!?

“有?!?

句狐連忙抬頭,緊巴巴問道:“是誰?”

謝開言想了想,淡淡說道:“不記得了?!?

句狐看著謝開言的眼睛,此時煙火明麗,映得出那雙瞳眸里的清澈。她囁嚅道:“難道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了嗎?他說過什么話,長得什么模樣……”

謝開言沉默片刻,才道:“這些都不重要。”

句狐安靜了下來。

謝開言又道:“謝飛叔叔留在了烏衣臺,我走出了烏衣臺,這才是我應(yīng)該記住的事。”說完,她掏出袖罩里的白絹畫本,遞給了句狐,轉(zhuǎn)身離開了沙丘。

句狐看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緊緊抓住絹布,輕輕說道:“對不起,是我負(fù)了你。”

駱駝荊棘樹后連綿起伏著沉靄靄的沙丘,圍成一圈,形成小小的天然屏障。卓王孫從暗中走出,徑直走向句狐,身上披掛著一層銀霜。

句狐看清了他的眼睛,馬上雙膝及地,毫不猶豫地跪下。她抬起頭,閉上眼睛,緊咬牙關(guān),極力抑制住身軀的顫抖。

是她托請衛(wèi)士轉(zhuǎn)告,請卓王孫夜里來沙丘一趟,為了防止卓王孫對她不屑一顧,她甚至報出了謝開言的名字,聲稱她也會到場。

卓王孫果然來了,她的猜測又肯定了一分。只是他什么時候來的,她和謝開言都沒察覺到。

卓王孫的步伐還是那么穩(wěn)定,眸色的清寒也不減半分。走得近了,他揚(yáng)起左掌,朝著跪立的句狐的天靈毫不猶豫地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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