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伸手去拽新涼的衣領,夜色含混了自己身上溫熱腥濕的血液氣息。
高一的暑期,夕夜被卡車撞傷,險些送命,那個少年丟失了慣常的從容,抱起自己瘋狂地往醫院跑,就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還看見他棱角分明的帥氣的臉。夕夜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那個童話落幕悲傷到死的故事,幻想如果自己在那夜就那樣死去多好。
如果死去的話,就不會在后來的漫長時光里背負著巨大的傷口,眼睜睜地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在心里默默給自己判了刑--她與他永不相見。
其實早該知道,他的溫柔再豐富再盛大,也只是對一個女生而言,與他人無關。
夕夜曾經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新涼選擇的是顏澤而不是自己。任誰看來,顧夕夜也是比顏澤強很多的女生,幾乎是個完人,相貌有混血的氣質,頭發是天生的棕色,進校第一天就開始被同年級或高年級男生議論著。甚至無需動用智慧,只要一點點小聰明就足夠讓她以中考文科狀元的身份進校,之后始終笑傲在年級前三名。
此刻顏澤不在了,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欠缺在何處。如果這時坐在體育館臺階上的是顏澤,她一定會在男生們中場休息時把手邊的礦泉水遞過去,和他們毫無芥蒂地談笑。她也會放肆地和他們打會兒籃球,即使動作相當差勁、扔出的球離籃板差好遠。他們會像哥們兒一樣和她勾肩搭背,在她說出傻話時揉著她的頭發開玩笑。
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感覺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在身邊坐下,夕夜回過神來,轉頭看見滿頭大汗的季霄。陽光的男生微微瞇起眼笑著打趣:“大美女怎么有空蒞臨籃球場指導?”
意識到對方除同班同學之外還有自管會主席的身份,女生鄭重地直起身:“七班的體育節報名表沒交,我在等他們班長下課。放學后我會送去自管會辦公室的。”
沒想到男生反而對這個“重要工作”沒多大興趣,在意的是另一個話題:“這段時間體育部的工作一直是夕夜你在忙吧?”
“唉?”女生有點意外,接著重重地點了下頭,發出沉悶的“嗯”聲。
“下周改選你當部長吧。”
“哈啊?”
“怎么?不行么?”
“啊……不是。這是……自管會所有人投票決定的吧。我說了又不算。”
男生的下頦斂出一個干練的弧度,眼角有點笑意:“投票么,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是、是么。”女生的回答夾雜在遠處喧囂的尖叫喝彩聲中,細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即使有點猶豫,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喜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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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夜明白這句話從季霄口中說出有什么意義--畢竟是自管會主席的肯定。
過去,顏澤在班上擔任班長,在學校擔任體育部部長。平時兩個女孩整日黏在一起吵吵嚷嚷倒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可一旦在午休時響起“請自管會各部部長到中央大樓109室開會”的廣播,完好的友誼糖衣就突然融化消散。顏澤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夕夜則假裝有很多自己的事要處理。
埋頭做作業,心思卻根本沒有在書本上,只是一種將孤獨感偽裝成傲然感的小伎倆罷了。
裝作毫不在意甚至不屑在意的時候,其實心里想的是--
如果自己和顏澤一樣是部長,
如果自己也是部長,
如果自己是部長,
那么……
塵埃狀蟄伏在光陰深處的各種情緒,如同溯暖歸來的魚群,蜂擁浮出水面。籃球場上所有活動的人影都變得憧憧難以分辨,混合著咸濕**的夕陽倒映在女生眼里,云層被大風瞬間吹開,明明是溫和的光線,卻顯得異常刺眼。
視線模糊氤氳,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
無比真切又珍貴的鼓勵帶著微妙的熱度反復回蕩在耳畔--
“你也應該沒問題的啊。”
【4】
前任班長意外身亡,生活卻還在繼續,并不因誰的缺席而凝滯不前。周五的班會,班主任決定重選班長。候選人只有兩個,季霄和夕夜。
夕夜望著黑板上自己和季霄的名字并排寫在一起,并沒有繃緊神經。季霄是自管會主席,精力有限,不會被選為班長,所有人心知肚明。夕夜長期擔任班里盡職盡責的文藝委員。結果顯而易見。
貌似靜謐的教室里充斥著各種聲音。呼吸聲。撕紙聲。寫字聲。交頭接耳聲。等候著的老師用手指無意義地在講桌上敲擊節奏奇特的鼓點聲。女生修長的指甲猶豫地劃過紙面,脆弱的掙扎聲。
假如自己寫自己名字的話。很可能出現全班48票全投給夕夜。
被人知道自己投自己票的話,會不會看輕自己?
會不會認為自己對爭權奪利很有興趣?
夕夜不敢冒險。
更何況沒有可競爭的對手,自己穩操勝券,不在乎這一票兩票。可是,投給誰呢?最后在紙上寫下的,是“棄權”二字。與世無爭且足夠安全。
唱票開始,講臺邊的同學拆開第一張選票。
夕夜事不關己般地半垂下眼瞼。白色的鴿群扇動潮濕的翅膀從窗欞“嘩啦”一下飛過,瞬間不見了蹤影。天氣急劇地變冷,女生手腳冰涼卻還要假裝從容。夕夜從口袋里掏出口香糖塞進嘴里,甚至還分了一片給后桌梳麻花辮的女孩。對方才是真正毫不關心唱票,正在抄當天的回家作業,接過糖后對夕夜還以友善的微笑。
夕夜重新低下頭,目光斂出一個獨特的角度,讓別人以為她正專注于手中的課業,實際上卻注視著前邊唱票人的一舉一動。
即使事后反復回憶--他撿起紙張,他將它展開,他撫平它的褶皺紋理,他凝視片刻,他念出被選人的名字,一切都完美無缺--夕夜依舊不明白究竟錯在哪里。
就像光線沿直線傳播,卻在某個平面鏡的突然作用下,決絕又徹底地偏離了預想中理所應當的軌道,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顏澤。”
這個不可能出現的名字準確無誤地滑進耳廓,然后像湖心投入石子激起的波紋一圈圈漾開,在無邊無際的范圍內反復漾出無情的回音。
一發不可收拾。
夕夜的血液幾乎凝滯,呆坐在位置上失態地半張著嘴仰頭看黑板上冒然出現“顏澤”的名字,繼而在那下面一筆一劃平靜地完成一個又一個“正”字。毫無轉還的余地。
“顏澤。”
“顏澤。”
“顏澤。”
……
像絞刀又像咒語。
怎么會這樣?
夕夜臉色蒼白,不得不承認自己輸得一敗涂地。
整塊黑板猶如一句辛辣的嘲諷,原定的兩個候選人名下空無一票,而不存在的那個人卻得到47票的青睞,剩下一票,棄權。
這結果讓老師為難。
“呃……這個……班長是……顏澤。”中年男人尷尬地搓了搓手,一些粉筆灰簌簌下落,“那么,副班長就讓顧夕夜擔任吧。季霄同學自管會的事務較多。這段時間副班長代理班長的職責,行嗎?”說著轉過頭,詢問性的目光定格在夕夜身上。
女生微怔半秒,擱下手里的中性筆,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下課前你幫我把全班同學的家庭住址統計一下……”接下去是履行公務性質地交待事情。夕夜一律認真記錄在隨身手冊上。心里卻想著另一些事--代理。這次換成了這個詞。
“放學后我在辦公室等你。”老師雜七雜八的瑣碎嘮叨終于結束。夕夜看著手里的記錄,完全理不清頭緒,但還是令人放心地點頭,不發出任何聲音。
十一月的陽光依舊激烈猶如暴雨。無處可逃。夕夜不知所措地站在上了鎖的辦公室外,女生們喧鬧的說笑聲在不遠處的走廊轉彎處久久停留。來晚一步,老師已經去開會了。
想先回家,畢竟不是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但仍在猶豫,因為回家必須經過女生們聚集的那段走廊,她不知該怎樣面對大家。剛才班會上發生的一切,最丟臉的人無疑是自己。
夕夜不敢走出去,卻也不敢躲在原地。萬一哪個人一個轉彎撞見傻站在這里的自己,該怎么解釋?夕夜蹲下來裝作正把家庭住址統計表塞進門縫里卻怎么也塞不進的樣子。手心蒙著薄薄的汗。幾欲窒息。這樣即使有人無意間闖過來,自己也不至于太難堪。
門縫并沒有阻力,表格輕輕一推就能進去。萬一有人一路走過來目睹整個過程,該如何解釋呢?
夕夜把表格往辦公室木制地板與水泥地面的縫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進。即使有人來了,即使他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動作走過來,自己也可以沒心沒肺地撓撓頭、滿臉無奈地“發現”插錯了縫隙。
做著重復的無用功,并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里突然涌起一陣酸楚的悲哀感。不遠處的喧囂聲仍未平息。不是懷疑,不是困頓,不是躊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為自己長久以來沉溺在這種消極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團云朵飄過,暗灰的影子懶散地在紙上緩慢行走。因為故作不得要領地推送,表格間出現了幾道明顯的褶皺,再用力時,就還從這里折斷。不停重復,無法恢復。
【5】
飯桌上,父母機械地喊夕夜多吃些菜。盡管進入這個家庭已經三載有余,依然免不了這些程式化的客套。圍坐在夕夜身邊的,既不是她的母親也不是她的父親,而是顏澤的父母。夕夜是顏家領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