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裡頭已經禮畢,宴席開始,締素特地出來將他二人請進去。雖是喜宴,但因生活緊迫,吃食甚是簡陋,不過是尋常烙的大餅裡頭多裹薄薄一層黑芝麻,另外買不起那麼多的羊肉牛肉,便煮了一大鼎狍子肉羹。那頭小狍子是山裡頭獵戶打的,因易燁給他家瞧腿疾,拿這頭小狍子權當作診金藥費了。
霍去病將餅在肉羹中泡著吃,倒也吃得香甜,易燁原還擔心怠慢了將軍,見狀,遂安心了許多,上前敬酒等等,自是不消說的。
哥哥大喜之日,子青便也喝了兩杯,又問起易燁爹孃之事。這才知道,易燁爹孃已在往定川鎮的路上,原本親事是要等父母來了之後再辦,但因徐蒂與趙氏婆媳兩人住在一塊兒多有不便,又被鄰里一名莽漢瞧上,故而易燁思前想後,便先辦了親事,等父母來了之後再回稟告罪。
聽聞子青想要暫且住下,易燁自然歡喜,只是南邊的房子已爲父母收拾妥當,除了庖廚外,只剩下一間存放藥材的小屋,擔心委屈了她。子青倒是毫不在意,在軍中時也是睡在藥材堆裡頭,再習慣不過。
霍去病揹著子青,硬是要易燁收下二十個金餅。其實在附近另外替子青置辦屋舍,並不是不能,只是一則子青孤身女子,獨居終歸不妥;二則在醫館中住,子青每日有事可做,又有易燁照應,不至於太累。
這日成親雖忙,但易燁也看得出子青與將軍關係非同一般,此時又見霍去病給他金餅,稍稍思量,心中驟然一驚,暗道:莫非將軍佔了子青便宜,卻又不願娶她,便想將子青安置在此地。
“不知您這是何意?”易燁不接金餅,先問霍去病。
霍去病道:“她這陣子需要調理身子,你們多給她補補,錢兩不拘,若用完了我再送來。”
調理身子?!易燁楞了半晌,忽然狠狠地瞪了眼霍去病,也不多說,轉身就去找子青。
子青正在收拾小屋,擦洗牀榻,易燁猛得推門進來,把她唬了一跳。
“怎麼了,哥?”瞧易燁臉色不對,她奇道。
易燁也不言語,拿了她的手就給她號脈……
“到底怎麼了?”
霍去病自外頭緩步走進來,就半靠在門檻上,不理子青問詢的目光,只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易燁纔將她的手放下,之前的怒氣蕩然無存,訕訕笑道:“沒事、沒事,你氣血不足,將軍說得沒錯,是該好好補一補。”
子青疑慮地看他:“哥你方纔怎得好像怒氣衝衝的?”
直至此時,霍去病方纔哼了哼,笑道:“我若沒猜錯,他定是以爲你肚子裡有了我的孩子。”
聞言,子青的臉騰地一下全紅了,看向易燁道:“哥……”
“沒有這事當然最好。青兒,咱們家雖然窮,可也不能叫別人將你欺辱了去。”易燁梗了梗脖子,瞥了眼霍去病,“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不行。”
“我知道,哥。”
子青心中暖意濃濃,不自覺又紅了眼眶,迅速轉身接著收拾牀榻,儘管這屋子又小又簡陋,家人的溫暖卻是別處尋不到的。
絲毫未覺得著惱,霍去病低頭笑了笑,然後才拍了拍易燁肩膀道:“有你這話,青兒住這裡,我就放心了。行了,別在這裡杵著了,趕緊陪新娘子去吧!”
子青也笑著催促他道:“哥,別讓嫂子等著。”
易燁嘿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脖子,這才轉身出了小屋。
直聽見易燁進房後關門的吱呀聲,霍去病這才晃著身子慢慢捱到子青身邊,輕輕撞了撞下她的肩膀。
“有孃家人給你撐腰出頭,你這下可神氣了。”
子青擰著抹布,朝他笑了笑。
“就是這屋子小了點,”他仰頭看頂上,皺眉道,“也不知道會不會漏雨?”
“我哥怎麼可能把藥材放在漏雨的屋子,藥材泡了水,一發黴就不能用了。”子青深吸口氣,聞著滿屋的藥味,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
霍去病瞧她心滿意足的神氣,遂也不再多說,摟了摟她,將那袋子易燁不收的金餅放到她手中。
“嗯?”子青不解。
“留著,你自己看著用,怎麼用都行。”他笑道,“只有一件事,下回我摟著你的時候,你得胖一點。”
子青撲哧一笑:“知道了。”
“我出來了好幾天,也沒個交代,得趕緊回去。”他歪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替她整理鬢邊的髮絲,“你在這裡好好的,莫讓我擔心。”
“嗯……”
子青話音未落,就被他俯身一下子吻住,後面的話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在她柔軟的脣瓣上輾轉反覆,戀戀不捨,半晌之後,霍去病才稍稍離開寸許,讓子青有空隙喘口氣。
“我走了,你就在屋裡呆著,別送我了。”
“嗯。”她兩頰緋紅,點了點頭。
口中雖如此說,霍去病仍是又親了親她,這才鬆開她,懊惱地嘆了口氣,大步出門去。
車伕一直候在鎮外,霍去病尋到他之後,卻不讓他駕車,自己拿過馬鞭,倒讓車伕下馬車來。
“你明日便到鎮上找個地方落腳,然後在醫館附近尋個活做,每三日寫封信牘與我,說明子青姑娘的狀況。若有急事,便即刻飛馬來報,明白嗎?”他同時拋給車伕一袋錢兩,“這些估摸著夠你兩個月的開度,你數數。”
車伕略掂了掂,便知道里頭錢兩數目不少,忙道:“不用數,這麼多,便是三個月也夠了。”
霍去病笑了笑,問道:“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了嗎?”
“明白,就是把子青姑娘的日常情況寫信牘告訴將軍,若有急事就飛馬來報。”車伕忙道。
“嗯,對。”霍去病正欲揮鞭,又問,“今夜你怎麼辦?”
見將軍體恤,車伕忙笑道:“將軍不用擔心,我到鎮內尋戶人家,許點錢兩,就能湊合一宿。”
霍去病點了點頭,這才駕著馬車駛入夜幕之中。
這夜子青躺在小屋內,聞著身遭藥材發出陣陣香味,想著霍去病趕夜路回去,不知路上是否平安;又想著再過幾日,就能見著先生夫人,心中歡喜,竟是輾轉反側,一夜未曾睡好。
次日,天剛放亮,聽見外間有人走動,她也趕忙起來。推門出去,看見一新婦正往庖廚間去,料想應是鐵子的妹妹徐蒂。因昨日大婚,徐蒂是蓋著蓋頭進洞房中,兩人還未曾見過面,子青遂忙過去相認。
聽見腳步聲,徐蒂回頭之事,子青行禮道:“子青見過嫂嫂。”
“快別這樣,自家人還拘什麼禮,你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了。昨夜裡聽你哥說你來了,我心裡歡喜得很,這下總算是見著真人了!”徐蒂雖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比子青還小些,但因家中困苦,又是逃難出來的,一路上經歷頗多,心境比起同齡的姑娘便要早熟得多。
子青含笑走進去幫忙徐蒂生竈火:“我住在這裡,給你們添麻煩了。嫂嫂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我來做。”
“什麼添麻煩,這種話可千萬別再說了,讓你哥聽見,他會不好受的。反正我不跟你見外,你呀!也莫跟我見外,成麼?”徐蒂邊說邊往鼎裡舀了一瓢水,用絲瓜瓤使勁刷洗,然後再把刷鍋水舀出來潑掉,用布抹抹乾淨,活兒利落得很,“那藥材屋裡頭一股子藥味,你睡得慣嗎?……
“睡得慣。”子青把柴火往竈膛裡放,火光在臉上搖曳著,“藥有藥的香味,挺好的。”
“睡得慣就成。”徐蒂已經開始舀水熬粥,口中不停歇道,“我特地留了好些麥粉,沒讓你哥全用在婚宴上,等過幾日,咱爹孃來了,給他們烙餅吃,麥粉再加上碾碎的芝麻,烙得鬆鬆軟軟的,甜呼呼的,老人家吃了肯定喜歡。”
“嗯。”
“所以這幾日,咱們先忍忍。你瞧見屋角那幾個大罈子沒有,我醃了好些菜在裡頭,兩頓換著不同花樣吃,夠咱們吃一冬天了。”
“嗯。”
聽著徐蒂絮絮叨叨地說著,一幅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模樣,子青瞧著她,忽覺得這樣子過輩子,未嘗不是件好事。
待粥熬好,幫著徐蒂盛出來,子青又去罈子裡撈了好幾根鹹菜,放在食案上。然後纔回小屋內,拿出霍去病給自己的金餅,數了數,拿了十個金餅出屋,交到徐蒂手中。
“嫂嫂,這些你拿著,看著使,補貼家用也好,醫館裡用也好,都成。”
陡然間見過這麼多金餅,徐蒂駭了一跳:“這、這、這……都是將軍給你的?真是有錢人啊,出手也太闊綽了!”
子青有點尷尬:“嫂嫂收好便是。”
“是得收好,是得收好,可……收哪裡纔好呢?”徐蒂捧著金餅滿庖廚團團轉,一會兒想塞醃菜壇裡,一會兒又想塞進竈膛裡,一會兒又擡著頭端詳房樑。
“嫂嫂,你怎麼了?”子青奇道。
“噓!這麼多金子,咱們可得收好了,不能漏風聲出去。”
徐蒂想了半日,也沒想出個好地方來,將金餅掩在袖中,匆匆進了裡屋去,半晌也不見出來,想是正在裡頭髮愁呢。
子青也不喚她,自在院中打掃,院裡頭有一株銀杏樹,葉子都已青黃,落了好些在地上,她仔仔細細將落葉都掃了起來。
葉子還在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