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焦陽縣，一路往西北面而行，可見人煙漸稀少。趕路至夜半，人困馬乏，他們便在野地裡尋了處避風(fēng)的地方，暫且歇息。

阿曼疲態(tài)已掩不住，拿下蒙面的布巾後，更顯得眉目倦怠，只略略喝了一點水，吃了幾口麪餅，便歪靠在一旁老樹上，合目休息。子青悄無生息地的替他把了下脈，顰起眉頭，取過衣物，輕輕替他蓋上。

“他可是身上不好？”李敢壓低了聲音，問道。

子青點了下頭，憂慮道：“幾日前被人下了毒，毒素還未盡解。”

“有人在追殺你們！”

爲(wèi)何子青夜宿野地卻連明火都不敢舉，李敢這才明白，心下一緊，緊盯住子青問道：“是何人？爲(wèi)何要追殺你們？”

子青遲疑片刻，似不太願意說出實情。

不過轉(zhuǎn)瞬功夫，李敢決心已經(jīng)定，道：“不能說便罷了，我隨你們同行，總得將你們平安送過大漠?！?

“不行！”子青斷然拒絕。

她心中很清楚，她與李敢雖是自小一塊兒長大，但兩人所受的教育卻不盡相同。李敢所學(xué)的是爲(wèi)君效忠報國圖志，而她所學(xué)的是墨家的非攻兼愛。對於墨者來說，協(xié)助弱小，扶危濟困，幫助弱國抵禦強國，原就是行事準(zhǔn)則；但對於李敢來說，此刻漢廷尚有樓蘭質(zhì)子在手，若讓他幫助阿曼回樓蘭，未免有失忠君二字，著實有些說不過去。

明知她身處危機之中，李敢又怎會離她而去，沉聲道：“莫再說了，我意已決。你二人過大漠本就危險重重，更不用說還有人在追殺你們?！?

子青皺眉，“你尚有事在身，何況你連我們?nèi)プ鍪颤N都不知道，你就不擔(dān)心被你爹爹責(zé)罵麼？”

李敢笑了笑道：“讓他罵一頓，也不算什麼大事?！?

“你……”子青思量片刻，暗吸口氣道，“那我就不瞞你了，此番我們要去的是樓蘭，因爲(wèi)阿曼要回去繼承王位。”

乍然聽到這話，李敢愣了好一會兒，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阿曼，疑慮道：“你是說，他是樓蘭在漢廷的質(zhì)子？”

“不，他是樓蘭在匈奴的質(zhì)子?！?

子青清楚明白道。

“匈奴的質(zhì)子！”李敢一凜，本能責(zé)問她道，“你怎麼能幫助他回去繼承王位呢？”

子青靜靜地望著他，一言不發(fā)。李敢的反應(yīng)在她意料之中，他只會選擇站在漢廷的立場來處理此事，而不會站在樓蘭的立場，替千萬樓蘭人思量。

半晌，她才嘆息般道：“所以，我不想把你攪進這事來。你該明白了?！?

“我……”

李敢自幼受李廣嚴(yán)格教導(dǎo)，確是從未想過作不利於漢廷之事，況且此事可大可小，若往大里頭去，說是通番賣國也不以爲(wèi)奇。只是他忽又想到一層——

“他既是在匈奴的樓蘭質(zhì)子，爲(wèi)何匈奴人要追殺他？”他不解。

“阿曼因受不了匈奴人對他的欺凌，很早就逃了出來。此番樓蘭王病危，匈奴人見阿曼不服管束，便另尋了個替身，想讓替身繼位。故而，他們非殺了阿曼不可?！弊忧嗑従彽?。

“這終究這都是他們異族人的事情，我們……”

李敢思量著，話才說了一半，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子青低首一笑，並不欲將墨家的行爲(wèi)準(zhǔn)則強加到李敢身上，只淡淡道：“我與阿曼相交非淺，他此刻有事，我豈能置身事外。”

“阿原……”

“李家哥哥，你真的不該牽扯進此事，若他日落了別人的口舌，於你李家不利?！弊忧鄤袼?。

李敢眉頭深顰，半晌未語，擡眼間藉著月色見子青眉目間掩不住的倦意，柔聲道：“你且睡吧，我來守夜?！?

自離開霍府以來，因阿曼有傷在身，又要防著匈奴人，子青還未怎麼踏實睡過，只靠著日裡在馬車中打幾個盹養(yǎng)神。聽李敢這樣說，也不與他推脫，道：“那我守下半夜，你記得喚我……去樓蘭之事你該爲(wèi)你爹爹想想纔是”

聽她提到爹爹，並不帶恨意，李敢怔了一下。

以手掩口倦倦打了個呵欠，子青以駝鞍做枕，合衣躺下。

此地距離大漠不遠(yuǎn)，風(fēng)中都夾雜著細(xì)細(xì)小小的沙塵。風(fēng)自長空掠過，目力強的人便可看見沙塵在月光下閃著灰白的光。

沙塵一層復(fù)一層地靜靜飄下來，細(xì)細(xì)密密地覆到她纖瘦的身體上。

李敢看著她，目光中微有些困惑……睡著的阿原與平常略有不同，大概是鬆解下來，彷彿又回覆到孩提時候的她，仍是那樣小小的，惹人憐惜，總讓人想要去替她擋下所有的風(fēng)雨。又怎會讓人想的到，這樣看似柔弱的她，身體內(nèi)卻蘊含著無比強大的信念，幾乎足夠支撐著她去做所有她認(rèn)爲(wèi)應(yīng)該做的事情。

阿原的最後那句話，讓他想想爹爹，他不得不承認(rèn)，此言正戳中他的要害

爹爹戎馬半生，始終不能封侯，鬱郁不得志，唯有忠義傳家，而家教卻是愈發(fā)嚴(yán)謹(jǐn)，爹爹絕不容許李家子孫有任何污點給李家抹黑。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卻不能不在乎爹爹。

阿原啊阿原，你如此聰慧，怎得都是在爲(wèi)別人著想。

李敢無限悵然地嘆出口氣，仰面望天，看著灰白的細(xì)沙在空中靜靜鋪灑。

一夜無事。

次日天明，曙光初現(xiàn)，駱駝?wù)酒鹕韥恚瑖娭懕恰?

子青悠悠醒來，方察覺已是黎明時分，懊惱自己睡過頭，揉著雙目問李敢道：“你一個人守了一夜，怎得不喚我？”

“我不困，你們馬上要進大漠了，都該多歇歇?！崩罡业?。

聽了李敢這話，子青便知他不會隨自己往樓蘭，安心許多，雙手對搓幾下，再用力搓了搓臉，提起精神躍身起來。

阿曼也緩緩睜眼，醒了過來，不知是否因精神不濟，他幾乎沒有說話，只略喝了幾口水，示意子青自己無事，便翻身上了駱駝背。

三人繼續(xù)往邊塞行去。

行至途中，日頭越升越高，撲面而來的風(fēng)都帶著熱意。忽得身後傳來隱隱馬蹄聲，甚急，且聽得出大約有幾十匹馬。

子青沒敢回頭，與阿曼、李敢交換了下眼神，皆策繮避行在路側(cè)，儘可能不引起來人的注意。

轉(zhuǎn)瞬功夫，幾十騎自他們身側(cè)馳過，看衣著打扮穿得是中原服飾。

爲(wèi)首一人的馬鞭在空中啪得打了一下清脆的空響。響聲令阿曼背脊一緊，寒意順著後背直竄上來。

子青看著這行人的背影，儘管路上黃沙滾滾，但仍看得出大部分人肩寬膀圓、體型彪悍，心中不免暗自猜度。

李敢挨近她，低聲道：“你看見他們的靴子了嗎？是匈奴人！”

“這麼多……”

子青在心中暗自希望這些人只是尋常匈奴百姓，但腦中另外一個聲音又在告訴她，這些人無論看體格還是看馬匹，都不會是尋常匈奴百姓。

幸而，這些人並未留意他們，徑直路過。

驟然間，阿曼突兀地勒住繮繩，低聲朝他們道：“這條路不能走，咱們回頭?！?

子青還來不及問阿曼怎麼了，便聽見前方馬蹄聲疾，捲起團團煙塵，竟是方纔那行人復(fù)折返回來。

“你認(rèn)得他們？”

她口中問著阿曼，一手已經(jīng)探入鞍袋之中，將小黃弩牢牢握住。

“認(rèn)得！你們不是他的對手，快走！快！”

阿曼直直盯住前方，面色很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