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未雨的怒吼聲和童兮的腳步聲都漸漸遠去。歐陽康凱站起身子,他拽了拽自己那不知死活,眼巴巴地張望童兮的傻兒子,這才對著鄧芳老師和劉園長微笑道:“這其實就是小孩子打架,沒什么,那個男孩子小時候不打架啊。劉園長,鄧老師。你們不用太過擔心,也不用將小明和林未雨分到不同的班級。我相信,在未來,我的兒子一定可以做得更好的。而且我也覺得,在和剛才那個林未雨相處的過程中,小明應該也會收獲不少。當然,類似的情況還是少出比較好。畢竟血淋淋的,看著瘆人。”
鄧芳連忙低頭鞠躬,不住地道歉:“真對不起,歐陽爸爸,這樣的事情,我保證以后不會再出了。”
劉園長也點著頭,“是啊,這種事情也堅決杜絕。”
歐陽康凱對她們的話不置可否,故作輕松地擺了擺手,又閑聊了幾句,這才和劉園長、鄧芳告別。
現在也不過是中午十一點左右,秋日的陽光正是猛烈,歐陽康凱帶著歐陽明走出幼兒園,他蹲下身子再次為歐陽明擦了擦臉上的血跡,然后迅速抱起歐陽明,沖到車上。
歐陽明有些詫異,“爸爸,你干嘛!”
歐陽康凱一邊開車飛快地朝醫院駛去,一邊安慰著,“小明別怕,爸爸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還有小明,以后盡量離林未雨遠點。爸爸不是說你不能和他交朋友,只是慎重一點。他和他媽都有暴力基因!”
歐陽明趴在后座上,有些困惑,不過也沒說什么,只是小聲答應了一聲。
坐在后座上,歐陽明垂著小腿,再次回憶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抬頭對歐陽康凱說道:“爸爸,其實今天我也有錯。我不應該非要和云青青交朋友的,我也應該向林未雨道歉,但我沒有道歉,這是不對的,是嗎?爸爸?”
歐陽康凱正開著車,聞言一愣,臉上焦急地神色逐漸褪去,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他沒有回頭,只是答道:“小明,其實這件事你們兩個人都有錯。但林未雨已經道歉了,你又是被打的一方,所以……”
“不對的!”歐陽明突然從后座爬了起來,“這和他道沒道歉沒關系,和我是不是被打的一方也沒有關系。關鍵是,我做錯了,但我沒有道歉。我覺得這是不對的。”
歐陽康凱忽然哈哈大笑,“小明,那就你按照你覺得對的方式去做吧,不要害怕!現在的小明是最勇敢的孩子!”
秋陽透過車窗,為歐陽明紫青的小臉染上一抹金色的光暈,風卷起紅葉,伴隨著與車輛的撞擊演奏出“索索”“颯颯”的音樂。
歐陽明的臉稚嫩而堅毅,他對歐陽康凱說道:“爸爸,那明天我也要和林未雨道歉!連林未雨都有勇氣道歉,小明也有!小明不會輸給林未雨的!”
歐陽康凱認真地點了點頭,他忽然為自己兒子的堅守和正直而驕傲,又突然感受到了一股來自內心的慌張與恐懼。
過了一會兒,歐陽明忽然低頭小聲說道:“爸爸,今天那個大姐姐,是林未雨的媽媽嗎?”
歐陽康凱身子一顫,連忙大聲回道:“小明,你記住,你離她遠點!有多遠離多遠!”
“為什么?”歐陽明不解地抬起頭,“那個姐姐好漂亮,好溫柔啊!”
歐陽康凱下意思地點了點頭,想到了什么,又猛地搖了搖頭,“她確實很漂亮,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這是無可置疑的——小明,我這句話別告訴你媽啊。
但!但!但!童兮一點都不溫柔,她簡直就是披著天使外衣的魔鬼。你千萬不要去惹她。當然,你還小……你和林未雨打打鬧鬧也就算了,但千萬別招惹她。因為爸爸……爸爸……爸爸可能打不過她……”說著,歐陽康凱突然閉口不言了。
“嗯?”歐陽明歪了歪腦袋,小小的人兒,有很多疑惑,“可是那個大姐姐……不像是很暴力的女孩啊?她和媽媽一樣也會打爸爸嗎?”
歐陽康凱久久無語,過了一會兒,他才有些膽怯和心虛的低聲回道:“不是……不是的……她會……唉……”,歐陽康凱竟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恐懼、愧疚、歉意如同最為堅固、不可拽斷的鎖鏈一般,將他思緒再次拉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夢魘。
恍惚中,他想起了,大約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班里轉來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孩。二十五六歲的童兮都像一個童顏巨乳的高中蘿莉,那么本就是蘿莉的童兮又該令人驚艷到何等地步。
歐陽康凱想不出什么語言可以形容那種感覺,他只是覺得,那天的陽光比往日要燦爛許多,那天自己回家的道路都比往日要短許多,走在路上的自己也比往常開心許多。
女孩叫做童兮,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名字。起碼歐陽康凱是這么覺得的。
當時正是青春的萌芽,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圍繞著童兮轉圈,可是童兮卻誰都不理,精致的小臉上,滿是冷漠和平靜。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個傳言甚囂塵上,說童兮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她的父母因為她的原因才去世的,所以童兮一開始就不是個好孩子。
最開始是沒有人相信,可是童兮沒有辯解,甚至都沒有理會這些謠言。加上她又冷漠的如同冰山,一點也不合群。
于是,當初那幫圍繞著童兮轉的男孩們,就變成想用惡作劇、謠言吸引童兮注意的人了。男孩都如此,何況本就嫉妒童兮的女孩子吶。
那個時候,童兮對自己也不假顏色。自己……竟然無意中也加入了所謂的“孤立”和“欺辱”的小團體。
甚至,因為就坐在童兮后面,自己做得更可怕,更讓人覺得厭惡。
第一次,童兮從她殘破的鉛筆盒里看到死掉的毛毛蟲時,她看了看笑得張狂的歐陽康凱,語氣平靜地說道:“第一次我原諒你了!”
歐陽康凱只覺得好笑,一個比自己矮一頭,又沒有爸爸媽媽的女孩居然說什么原諒自己。
第二次,他在童兮背上貼上畫好一家三口的紙張,被童兮發現后,他看到童兮眼睛有些微微發紅,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但他不愿意去向這樣一個沒有人撐腰的女孩道歉。他看著童兮將潦草的畫,認認真真地放進自己洗得發白卻十分老舊的書包里,然后認真地看著他說:“這是第二次,沒有下一次了。”
第三次,他在上課的時候,趁著大家不注意將童兮頭發和椅子綁在了一起,他想看著童兮出丑,然后童兮就會永遠記住他,沒準還會喜歡上他。
然后……他明白了什么叫恐懼。
當童兮拽住他的手,用一個漂亮的過肩摔把高過自己一頭的男孩扔到地面,然后舉起椅子向自己猛砸的時候,歐陽康凱才知道什么叫不會有下一次了。三十多歲的男老師立刻上前訓斥童兮,想要奪下童兮的椅子,可是以他成年人的力氣甚至都摁不住童兮。
直到童兮把自己砸得鮮血淋漓,椅子磕到地面,變得支離破碎。歐陽康凱強忍劇痛,感覺自己又活了的時候。童兮一把將眼前的老師推了個踉蹌,舉起來比自己還高大的書桌。
那一刻,在書桌擋住了陽光,陰影籠罩著歐陽康凱。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面死亡。
老師很聰明,拉不住童兮,一把拽出歐陽康凱。
“砰!”老師和歐陽康凱還有許許多多之前欺負童兮,戲耍童兮的人愣愣地待在原地,看著被粉身碎骨,只剩下鋼鐵架子的書桌和被砸出一個深深坑的地面。
他們才知道了,童兮是真的想砸死歐陽康凱的。
關鍵是,當童兮干完這一切后,她面色平靜地走到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老師面前,語氣溫和地說道:“老師,我可以去搬一個書桌和椅子嗎?我的書桌和椅子壞掉了。”老師咽了口唾沫,下意思地點了點頭。
童兮又看向滿頭鮮血,恐懼地望著自己,瑟瑟發抖的歐陽康凱,還是用和之前一樣認真地語氣說道:“我說了,之前是最后一次。這次……看在……看在……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還有下次,見到你,我就打死你。”
童兮的語氣平靜地就像在說,今天晚上我想吃西紅柿炒蛋一樣。
但這一次,沒人覺得童兮是開玩笑或者無能的威脅。
她不是天使,她是魔鬼!
歐陽康凱記得自己當時被砸出了腦震蕩,自己的父母去學校大鬧了一場,后來聽說學校賠了點錢,童兮也轉學走了。
從那以后,歐陽康凱再也沒有見過童兮。不過哪種對死亡的恐懼,卻經常讓他在半夜驚醒。他父母想了很多辦法,甚至還找了跳大神的,都沒用。最后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讓他拜入鄰村的一個老師傅門下,學武術,用正氣壓住邪氣。
不知道是因為練武術導致陽氣充足,還是過得時間太久,歐陽康凱竟然奇跡般的好了。
不過,當初老師傅教他的不只有揮動拳腳的武術,更多的是與人為善、見義勇為的武德。
等到歐陽康凱漸漸長大,一股強烈的愧疚一直籠罩著他,他其實很早就知道童兮住在這里,知道童兮已經結婚,甚至知道童兮有孩子了。但,他卻一直沒有勇氣去見她,不是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更沒有齷齪骯臟的想法,他只是……只是再見童兮一面,親口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這與其說在求得童兮原諒,不如說是求得自己心中的寬慰。
“小明,爸爸……爸爸不如你……”歐陽康凱沉默半晌,苦笑著說道。
歐陽明一愣,他沒聽懂歐陽康凱說得是什么意思。
“好!小明很勇敢,爸爸也不逃避了。等下次見到童兮的時候,我還真有些話要對她說。”歐陽康凱忽然笑道。
“什么話啊?”歐陽明好奇地向前探著頭。
歐陽康凱怔怔地看著前方,直到歐陽明都有些不耐煩了,才低沉而堅定地說道:“一個……一個遲到了二十多年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