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走的,是死亡,留給我的,是明天的光明。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然淚流滿面,我是一個表面堅強倔強,但內心很脆弱的人,尤其是當我知道我的家庭,我的父親母親,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在各自承受著各自的痛苦時,我有一種難言的心酸。
我哭了很久,我不想讓前面的郝軍聽到我的哭聲,強行壓制著,眼淚一直都在流。
啞巴雪,我該稱呼她母親的,她看著我流下的眼淚,忍不住顫抖著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想要替我擦掉淚水,卻又猶豫。
很多年了,如果我想的沒錯,總有二十多年,她沒有再抱過我,就在我還不記事時,我們已經分離。
“孩子……”母親的手就在我的臉前頓住了,她遲疑的,又小心的,慢慢說:“我的樣子不好看,可是,我……”
“媽……”我哽咽的幾乎說不出話,但當她這樣小心的,仿佛怕自己的樣子會嚇到我的時候,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媽,這個簡單的,任何人從出生之后所學的,能說出的第一個字,是如此的偉大。從我記事的時候,我呼喊這個稱呼的所有權力,已經被剝奪了,我見過很多媽媽,帶著自己的孩子,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開心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但那種快樂,我沒有,從來沒有。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一下子就撲到她懷里,不怕任何人再目睹我的眼淚,聽到我的哭聲。我可以放肆的,毫無遮掩的大哭一場,把這些年以來,因為失去而積壓的酸,苦,痛,全都哭出來。
“媽……”我哭的不知所以,然而,可以這樣在母親的懷里,可以這樣如同一個嬰兒般的哭泣,于我來說,其實是一種奢侈的幸福。
“孩子……”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自己的淚水都要流干了。郝軍在前面聽到了哭聲,他回過頭,不知道我們為什么突然這樣悲傷。
相見,應該是喜悅的,但久別相見的喜悅,往往都以淚水開場。我擦了擦眼睛,笑了笑,以此來告訴我的母親,我很好,非常好。
只是,在痛哭之余,我在想,大藏,從八年前一直都以金凱龍頭的身份存在著,那么,那個陪伴我一起長大,又沉默寡言的父親,是誰?
是一個替身?是一個取代大藏給予我父愛的人?
但是我很疑惑,也很懷疑,因為我從父親的身上所體會到的那種關愛,絕不是一個替身所能賜予的。他對我的愛,來自內心,他對我的感情,發自肺腑。
“孩子,從來都沒有什么替身的,你的父親,只有一個。”
母親拉著我,加快了腳步,一直走到郝軍跟前。大藏,或許,我該稱呼他父親,依然死氣沉沉的趴在郝軍的背后,他聽不到我們的哭聲,也看不到我們的眼淚。
母親把父親臉上那只遮擋的嚴嚴實實的面罩拉了下來,頓時,呈現在我眼前的,是那個印象中無比熟悉的,沉默的莊稼人。
“這個……這個是……”郝軍遇到父親的時候,只從父親的聲音和動作上,分辨出那是大藏,他跟了大藏這幾年,對大藏非常非常熟悉,僅憑聲音還有動作,就不會認錯,然而在摘下面罩的一瞬間,郝軍一下子暈了,因為他背上背的,是一個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人,郝軍回頭看看我,又看看昏沉不醒的父親,眼睛里都是疑惑和不解:“方爺,這……這是怎么回事……”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因為我的腦子在閃電一般的回憶著。
是的,從來都沒有替身,從來沒有。大藏,父親,本身就是同一個人,只不過在不同的人面前,他永遠都有一張帶著面具的臉,和一張真實的臉。
這一刻,我又一次想要流淚,父親對于我,已經毫無保留的付出了,除了自己的生命,他能給我的,全都給了我。
我下意識的伸出手,在臉頰上摸了摸,蟄伏在皮肉下面的那條蟲子一動不動。
這條蟲子,本來是父親身上的,蟲子可以示警,讓人提放即將發生的危險,如果我對儺的理解和修行更高一個層次的話,那么幾乎可以把任何危機都事先察覺。
臉皮下的蟲子,可以控制,同樣也可以跟著蟲子的微微扭動,來控制面部肌肉,讓肌肉和五官同時挪位。
那個老實巴交的父親,是大藏本身的面目,而我看到的擁有一張木然的,好像永遠沒有表情的臉的大藏,只是他戴著面具的樣子。
當他出現在別人面前的時候,會有意的控制自己的肌肉,讓臉龐木然,變成誰也琢磨不透的金凱龍頭大藏。
而當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才會恢復自己本來的樣子,沉默,慈愛。
父親或許有預感,預感到這一次,自己可能無法活著離開古陸,當時在我離開了方家族,回古陸老村的途中,那個怪異的夢境里,父親把這條蟲子給了我。他只想讓我活的更安全一些,讓我可以預防未知的危險。
如果,這條蟲子還在他身上的話,那么石頭很有可能無法偷襲得手。父親的儺,比我高深很多很多,蟲子在他身上這么多年,已經高度契合。
“他……”我回頭看看母親,有些話,我真的不敢問,我怕聽到難以接受的答案,可不問出來,心里卻更加忐忑不安,我想了很久,才輕聲的問道:“還……還可以活下去嗎……”
“可以。”母親不知道是胸有成竹,還是為了安慰我,她很肯定的對我說:“一定可以。”
我們催促郝軍加快腳步,盡量早點趕回孤峰去。那片孤峰,或許是古陸最后一塊凈土,有母親的陪伴,父親會安心的。
“方爺,這個事情,怎么……”郝軍偷偷的跟我說:“方爺,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以為這是藏爺的,我跟了他那么久,他的聲音,我不可能聽錯啊……”
“沒錯,這就是藏爺。”我看著郝軍,很認真的對他說:“你相信嗎?”
郝軍這種死腦子,如果要跟他解釋一件復雜的事,得浪費很多口水。但讓我想不到的事,郝軍聽完我的話,又一次看看還在昏沉中的父親,他低頭想了想,對我點點頭:“我信。”
“為什么信?”
“沒有原因。”郝軍咧嘴沖我笑了笑:“我就是信。”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孤峰,母親是古陸人,對儺,她很了解,只不過她不把這些當做傷人的手段,堅持儺的首創者的本意,以救人為主。有母親的照顧,我安心一些,如果等到父親醒過來的時候,他會高興的。
我在孤峰上陪了他們一天,按道理說,我應該一直陪伴他們,無論在古陸,還是在外界,但我總覺得,這件事情,一定要有一個了結。
就和父親母親說的那樣,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我從鞋底,取出了那支黑色的圓筒,交給母親看,事情發展到了現在,很多問題,應該有答案了。
“這是什么東西?”我問道:“它很重要,對嗎?”
“這里面,是半條蟲子。”母親說:“當時,給你加持的,是這條蟲子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在這支圓筒里。”
“它有什么用?”
“如果,只是如果,打開這支圓筒,把另外半條蟲子也加持在你身上,那么,你可能會從這條蟲子身上,得到很多很多信息。”
古陸人的傳說,說這支黑色的圓筒,是神留下的東西,它可能攜帶著一些秘密。獲取這種信息的方式有很多種,最笨拙的,就是溫小樓那樣,把蟲子吃掉。
但最笨拙的,卻是最安全的,盡管得到的信息很少,不過可以保證獲取信息的人安然無恙。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把原本屬于別人的白須黑蟲,加持到自己身上。那樣做,可以獲取完整的信息,等于能夠閱讀宿主一生的記憶。
然而,一個人一生的記憶,到底有多少?那幾乎是和一片大海一樣,廣袤深邃,如果沒有絕對的把握的話,以這種方式獲取信息,很可能會讓信息的接受者被摧垮神經,導致精神的錯亂。
可以獲取信息,但同時也有錯亂的可能。兩種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在沒有具體嘗試之前,誰也無法保證,事情會是怎么樣的結果。
神的遺物,很可能會攜帶著關于那個終極秘密的信息。那個終極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一直都隱秘的流傳在每一任大祭司之間,就連母親這種身份,也沒有資格和權力知道。
“不要打開它。”母親按了按我的手:“不要……”
我知道,她擔心我的安危,她怕我會出現任何的差錯。
我想了想,把這支黑色的圓筒,重新放好。
我不會打開它去冒險,因為此刻,我的直覺在告訴我,那個終極秘密,很快就要揭露了。
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