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虎口脫險
我遊動在一片遙遠的深海中,細碎的光點稍縱即逝。我的雙腿沉得像灌了鉛,雙臂則失去重力,完全無法移動,這漂浮感彷彿來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噁心。無法思考,沒有感覺,好像在這個狀態(tài)裡存在了很久很久。終於從遠方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喚,它將一個迫切的想法甩了過來,這想法化爲一個清晰確鑿的單音節(jié)——嗷!我漸漸意識到“嗷”不是一個適合用來冥想的字眼,也不能用來描述《聖經(jīng)》中失落的土地,可事實恰恰就是,它最能精準地描述德克斯特王國此時此刻肩膀以上的狀態(tài)。嗷——
“好啦,醒醒,德克斯特。”一個溫柔的女性聲音說著。一隻冰涼的手放在我的前額。不知道是誰的手、誰的聲音,這不重要,我只知道我腦袋裡的疼痛比天高比海深,脖子也動不了。
“德克斯特,求你了。”那個聲音繼續(xù)說道,涼手使勁兒拍打著我的臉,這可有點兒不禮貌了。每一下拍打都讓我想“嗷”,終於我想起怎麼使用我的胳膊。我擡起它,掃開了那隻拍打我的手。
“嗷——”我大聲說,聽上去像一隻疲倦的大鳥在遠處叫著。
“你活了。”那聲音說道,討厭的手又回來拍我的臉,“我擔心死了。”
“嗷——”我更用力地叫起來。
“來吧,”那聲音說道,“現(xiàn)在把眼睛睜開,德克斯特,睜開眼睛啊。”
我想著這個詞兒,“眼睛”。我肯定知道它的意思,是跟……嗯……看見……有關的嗎?是在臉上還是附近的什麼地方嗎?聽上去對頭,我感到一縷微弱的得意之光閃過。真棒。
“德克斯特,求你了。”女人又說道,“睜眼,來。”我感覺到她的手又動了起來,好像在拍打我的臉,我被這舉動弄得有點兒煩,卻忽然醒悟,睜眼其實蠻簡單的。我試了一下,右眼睜開了,左眼忽閃了幾次,終於也睜開了。周圍一片模糊。我把兩隻眼睛眨了眨,景象終於逐漸清晰,可我還是弄不明白。
眼前這張臉離我只有一英尺多一點兒。這臉倒不難看,我肯定在哪兒見過。年輕女性,神情充滿關切,我衝她眨眨眼,使勁兒想著在哪兒見過,她忽然笑了。“嘿,你醒過來了,”她說,“你讓我擔心死了。”我又眨眨眼,這動作可費了牛勁兒了,可此刻我只做得來這個。眨眼的同時思索實在太艱鉅,於是我不再眨眼。
“薩曼莎。”我聲音嘶啞地說,對自己很滿意。這臉的主人就叫這名字。難怪她的臉離我這麼近,因爲我正枕在她的腿上。
“歡迎你回到人間。”她說。
越來越多的信息重新回到我的大腦:薩曼莎、食人族、冰櫃、大拳頭……雖然有點兒費勁兒,但我開始把零散的想法聯(lián)繫起來,畫面慢慢拼湊成最近的記憶——那比我的腦袋還疼。我又閉上眼。“嗷——”我說。
“嗯,你已經(jīng)說過了。”薩曼莎說道,“我現(xiàn)在沒有阿司匹林或別的東西,不過這個也許管用,這裡。”我感到她俯身拿了什麼過來,我睜開眼。她舉起一隻大塑料水瓶,擰開蓋子。“喝一口,”她說,“慢點兒,不要喝太猛,會嗆著。”
我喝了一小口。水很涼爽,帶著點兒說不出的細微味道。我嚥下去,越發(fā)覺得喉嚨乾渴腫痛。“還要。”我說。
“一次一小口。”薩曼莎說,她又餵了我一小口。
“好,”我說,“我很渴。”
“嗬,”她說,“一次能說三個字,你真好起來了。”她也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水瓶。
“我能再喝點兒嗎?”我說,“七個字。”
“能。”她聽上去很高興我能一口氣說好幾個字。她把水瓶湊近我脣邊,我又喝了一口。這水能緩解我喉嚨的緊張,好像對頭疼也有用。知覺漸漸恢復了,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不太對。
我轉(zhuǎn)頭看看周圍,結(jié)果脖子上一陣疼痛的電流穿過,直達頭頂,但我看到了除薩曼莎的臉和襯衫以外的世界。不過不太妙。頭頂一隻熒光燈照著淡綠色的牆壁。在本該是窗戶的地方釘著一塊沒有上漆的三合板。我只能看到這麼多,除非我把腦袋轉(zhuǎn)一轉(zhuǎn),可是我確定不想這樣,因爲一動頭就會火燒火燎地疼。
我慢慢把頭轉(zhuǎn)回原來的位置,努力思索著。我不認識這個地方,不過至少不再是在冰櫃裡了。附近有什麼機器在吱呀作響,作爲佛羅里達居民,我能分辨出那是窗式空調(diào)的聲音。三合板和窗式空調(diào)都不能告訴我這是哪裡。
“我們這是在哪兒?”我問薩曼莎。
她嚥下一口水。“在一輛拖車裡。”她說,“在大沼澤地深處,我也不知道。聚會中有個人在這一帶有大概五十英畝土地,還有這輛拖車,用來打獵。他們把我們弄到這兒,四下沒有別人。沒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她聽上去挺開心,不過總算想起來應該有點兒抱歉,所以她喝了口水作爲掩飾。
“怎麼弄來的?”我說,聽上去嗓子又啞了,我伸手拿過水瓶,這次我喝了一大口。“他們怎麼把我們運出俱樂部的?”我說,“沒其他人看見?”
她揮揮手,這動作讓我的腦袋晃了晃——輕輕一晃,卻著實疼。“他們用毯子把我們裹起來,”她說,“兩個傢伙進來擡毯子,把毯子扔進麪包車,開到這裡。‘岡薩雷斯地毯清潔公司’,麪包車上寫的。不費吹灰之力。”她半是笑,半是聳聳肩,又喝了一口水。
我想了想。如果德博拉還在觀察,看見兩大卷毯子被搬出來,她肯定會懷疑。以她的性格,如果她懷疑,馬上就會跳出來拔槍制止他們。所以這意味著她沒在觀察,可是爲什麼呢?難道她真的不管我了,她唯一的親愛的哥哥?把我扔在這比死還糟的而且的確有死亡危險的處境中不管?我不認爲她會這樣對我。我喝了一口水,想弄明白這一切。
她不會成心不管我。不過,她也沒法兒呼叫後援。她的搭檔死了,她正在做的事兒又違反了警察的紀律,也就是佛羅里達刑事法規(guī)。所以她又能做什麼呢?
我又喝了一口水。現(xiàn)在瓶子已經(jīng)空了大半,不過似乎的確對緩解頭痛有用,並不是不疼了,而是疼也沒什麼。我是說,疼正是我活著的標誌,是誰說“活著就有希望”來著?也許薩曼莎知道這話出自誰口。不過我正要開口問她,她拿過水瓶喝了一大口,我想起來自己本來是想弄清楚我妹妹能做什麼,以及爲什麼會讓我待在這裡。
我從薩曼莎手裡拿過水瓶喝了一口。德博拉不會把我丟下,當然不會,她是愛我的。這想法讓我感動。我也愛她。我又喝了一大口。這玩意兒真有趣,愛。我的意思是,到我這歲數(shù)了解這一點是夠逗的,可我的確被很多愛包圍著——我的一生,從我的養(yǎng)父母開始,哈里和多麗絲沒必要非愛我不可,我又不是他們親生的,可他們愛我。他們的確愛我,跟其他好多人一樣,一直到今天,比如德博拉,還有麗塔、科迪、阿斯特,還有莉莉·安。美麗、乖巧、奇妙的莉莉·安,愛的終極天使。還有其他好多人,他們都用各自的方式愛我……
薩曼莎拿過水瓶喝了一口,這讓我又有了重大領悟:甚至連薩曼莎都這麼愛我。她不惜一切代價,一切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只爲了讓我有逃生的機會。這難道不是純粹的愛嗎?
我又喝了一口水,感覺自己徹頭徹尾地被這些愛我的好人包圍了,雖然我淨做對不起他們的事兒。可那又怎麼了,我已經(jīng)停止了,不是嗎?我不是正在努力做一個充滿愛和責任感的人嗎?世界突然充滿了歡樂和奇蹟。
薩曼莎拿過水瓶喝了一大口,她遞迴給我,我急切地喝光——真好喝,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水。也許只是因爲我對一切都更知道感恩。是的,這世界真奇妙,我在其中如魚得水。薩曼莎也是,她真是個好人。她照料我,雖然她沒這個義務。她現(xiàn)在正在照料我!餵我水喝,撫摩著我的臉,那動作只能用愛來形容。多好的女孩啊,如果她想被吃掉,哦!我醍醐灌頂了。食物就是愛,等待被吃掉就是一種分享愛的方式!這就是薩曼莎的選擇,因爲她滿心是愛,多得沒法兒表達,除非用極端的形式,比如說被吃掉!真棒!
我?guī)е碌母杏X擡頭看她的臉。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一心奉獻的人啊。儘管這讓我脖子疼,可我必須告訴她,我明白她在幹什麼,而且有多麼欣賞像她這樣一個奇妙而美麗的人。於是我擡起胳膊,撫摩她的臉,她看著我笑了,也伸手撫摩著我的臉。
“你真美,”我說,“我是說,‘美’這個詞兒不能表達我的意思,它只能形容膚淺的外表,不能表達我真實而深刻的意思,特別是對你,我覺得我剛剛明白了你‘被吃’的想法是怎麼回事兒。你外表當然也很美,我知道美對一個女人來說有多重要。你十八歲了,你是女人了,你做出了一個成年人關於人生的決定,這是一個沒法兒反悔的決定,這的確是一個大人的選擇。我肯定你明白自己選擇的後果,沒有什麼比做這樣的決定更能標誌一個人的成熟了。我真佩服你。你真的真的好美。”
她的手摩挲著我的臉,向下滑過我的脖子,伸進我的襯衣,撫摩我的胸膛。這感覺真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是第一個真正明白我爲什麼要經(jīng)歷這一切的人。”她抽出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表明她是指周圍一切。我伸手把她的手抓回來,重新放在我的胸口,那感覺太好了。我也想繼續(xù)撫摩她。她又微笑著輕輕撫摩我的胸口。“因爲這些不太容易明白,我從來沒想過對任何人說起,這也是爲什麼我這些年都是這麼孤獨。誰能懂得這一切呢?我是說,如果我跟誰說‘我想被吃掉’,他就會說‘哦,天哪,我們得送你去精神病院’之類的,沒人會用正常的眼光看我,可我就是覺得這多正常啊,完全正常地表達了……”
“愛。”我說。
“你真理解我!”她說,將手向下滑,摸到我的肚子,又回到胸口,“哦,天哪,我就知道你會明白,因爲在冰櫃裡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我這輩子見過的人都不一樣,所以我想在事情發(fā)生之前,也許我可以跟你談談,你真的會理解我,免得人們總是用看瘋子的眼光看我!”
“不,不,你是這麼美,”我說,“沒人會那麼想你,就連你的臉都是那麼美……”
“不,這不是……”
“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可這也是你之所以是你的原因。看到你的樣子,也就理解了你的內(nèi)在。除非你傻了,不然你不可能不看著自己的臉想道:‘哦,多棒的人啊!’然後看到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甚至更美麗。這多奇妙啊。”我捧著她的臉拉向自己,吻了她一下。“你從裡到外都美。”我說。
她笑了,充滿溫情和感激,這讓我感到一切都將永遠和諧。“你也是。”她說,低下頭又吻了我一下,這次更久。我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而且我能感覺她也是一樣。我們誰也不想停下來。我們一邊吻著,她一邊躺到我身邊的地板上,有一刻她停了下來說道:“我覺得他們往水裡放了什麼東西。”
“我不在乎,”我說,“因爲我們所領悟到的不是誰能往水裡摻的,那來自我們自身,來自我們的心靈深處,我知道你和我感覺一樣。”我吻著她,她迴應著,然後她停下來,雙手捧著我的臉。
“無論如何,”她說道,“就算有人往水裡摻了什麼也無所謂,因爲我一直都認爲這很重要。愛,不僅靠感覺,更要去實踐。我十八歲了,在我做最後那件事兒之前,我至少應該做一次這件事兒,你覺得呢?”
“至少一次。”我說。她微笑著閉上眼並將臉靠近我,於是我們做了。
不止一次。
“我渴。”薩曼莎的聲音裡帶著點兒嗔怨。我覺得那有點兒令人不快,但是沒說什麼。我也渴,但沒必要跟著說一遍。我們倆都渴,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水沒了,一點兒都沒有了。但那對我來說是最小的問題。我頭痛難忍。我被囚禁在大沼澤地的一個拖車裡,剛剛做了自己都難以理解的事情,唉,一會兒還會有人來殺我。
“我覺得太太太愚蠢了。”薩曼莎說。我還是不知道要回應什麼,我倆都覺得愚蠢。現(xiàn)在藥勁兒過了,她好像難以接受我們在藥物的驅(qū)使下做了那種事兒。當意識清醒後,薩曼莎好像越來越不安、緊張、警醒,她開始在拖車裡東抓西抓,四處找剛纔熱情似火時胡亂扔的衣服,我也找到衣服穿上。
穿上褲子之後,智力好像也恢復了一點兒。我起來仔細打量整個拖車。它沒多長,也就大概三十碼,所有的窗子都用三合板嚴嚴實實地封住了。我用拳頭砸砸,用身子撞撞,它們巋然不動,顯然外面也加固了。
只有一個門,還是一樣,即使我用肩膀撞,除了頭更疼之外,我一無所獲。我坐下來揉著頭,待了幾分鐘,這時薩曼莎又開始抱怨。好像穿上衣服後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抱怨一切。她的高音和我腦部的跳動形成完美的結(jié)合。她每抱怨一聲,我腦部的動脈就會多跳一下,疼痛越發(fā)深長。
“這兒的味兒……簡直臭死了。”她說。
這裡確實很臭,陳腐、潮溼加上黴菌的氣味。但是我們什麼都不能做,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去拿我的植物小香袋,在外面的車裡。”我說。
她不看我。“你用不著說風涼話。”她說。
“不說了,但我是一定要從這裡出去的。”我說。
她沒看我,也沒說什麼,這對我來說是福音。我閉上眼睛,試圖用意念趕走頭痛,不管用。過了一分鐘,薩曼莎打斷了我。
“我希望我們剛纔沒做那事兒。”她說。我睜開眼,她仍然不看我,看著拖車的一角。那兒什麼都沒有,但是顯然也比看著我舒服。
“對不起。”我說。
她聳聳肩,還看著那兒。“不是你的錯。”她說,聽上去很慷慨,“我想水裡可能有東西,他們總是往裡面加東西。”她又聳下肩,“但是我從來沒有如此忘形。”
我過了一陣兒才明白她是指毒品:“我也是。是跟以前的一樣嗎?”
“肯定一樣,”她說,“我是說,那是我聽來的。泰勒說她喝了好多,做了好多。”她搖搖頭,臉紅了一下,“她說那個東西會讓你想要……撫摩誰,然後……你知道,也想被撫摩。”
如果那東西確實能讓人忘形,我也不得不同意。不過我得說要麼是我們喝得太多太多,要麼是藥力太強勁了。當我想起我的所作所爲,我都快臉紅了。
“不管怎麼說,我做了,”薩曼莎說,臉還紅著,“我不會再多想了,”她又聳下肩,“感覺不怎麼好。”
就我僅有的一點兒相關知識,我非常肯定我該說些奉承話,即便我覺得那是個錯誤。我應該說諸如“太棒了!別讓這感覺淹沒了我們的記憶”或者“我們擁有整個巴黎”。不管怎麼說吧,也許是頭疼再加上潛意識裡的卑鄙感,我說:“是啊,確實感覺不好。”她現(xiàn)在看著我了,表情接近於憤怒,但是她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她又看向別處。我伸展了一下身子,揉揉脖子,然後站起來。
“一定有逃出去的辦法。”我說,更像自言自語,但她還是迴應了。
“不會,不會有的,”她說,“這是完全封死的,他們一直都是把人囚禁在這兒,沒人逃出去過。”
“如果他們都吃了藥,還會有人試著逃走嗎?”
她眼睛半睜半閉,慢慢地搖搖頭,表示她認爲我很愚蠢,然後看向別處。也許我真的愚蠢,但是不至於蠢到坐在這兒等著他們來吃我。
我又在拖車裡來回走了一遍,沒什麼新東西可看,但是我這次很仔細地檢查每樣東西。這裡根本沒有傢俱,但是在最裡面有個長凳似的東西,顯然是被當作牀用的,鋪著一層薄的泡沫膠墊,上面蓋著張破破爛爛的灰色牀單。我把泡沫膠墊掀起來放在地上。下面是一塊膠合板,我掀起板子,底下是個櫃子,裡面有個扁扁的枕頭,枕頭罩和牀單一個顏色。這個櫃子和拖車一樣寬。
我拿出枕頭,裡面只有一塊老舊的木頭,大概一碼到一碼半長,一頭平整,一頭露著木茬兒,還帶著條繩子,上面滿是塵土。這塊木頭看上去像被當作木樁用過,也許是綁人之類。繩子上居然還有顆彎了的釘子。我把
那塊木頭拿出來放在枕頭旁邊,然後把頭再往裡面伸,但沒發(fā)現(xiàn)別的。我壓壓底部,感覺不是那麼堅固,我就又加了點兒勁兒,竟然感覺到底下的金屬板有點兒彎了。
就是這個了。我更用力地按了按,那片金屬能看出彎了。我把頭擡起來,站起身,站進櫃子裡,裡面剛剛能容下我,不過足夠了。然後我開始用力跳,底部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到第七次“砰”聲後,薩曼莎走過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弄出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她說,明顯是說我又傻又煩人。
“逃跑。”我說著又使勁兒跳了一下,砰!
我又跳了幾下,她搖搖頭,提高聲音。“我想你這樣是逃不出去的。”她說。
“這地方的金屬薄,不像地板。”我說。
“那個有張力,”她大聲說,“就像一碗水的表面聚合力,我們在物理課上學過。”
也許她是對的。我邁出櫃子,看看我的成果,一點兒也沒帶來新希望。
“在你用這方法逃出去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來了。”她說。心無良善的人一定會覺得她在幸災樂禍。
“也許是這樣。”我說,眼睛盯在那塊木頭上。我沒“啊”的一聲叫出來,但是當我眼前一亮的時候,我確實有那種衝動。我撿起那塊木頭,絞盡腦汁地琢磨那個釘子。我把釘子嵌進木頭的裂縫,然後把釘子那端放到那塊薄的金屬中心,看了薩曼莎一眼,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砸那塊木頭。
真疼,我的手傷了三處。
“哈。”薩曼莎說。
人常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現(xiàn)在應該說,在要逃生的德克斯特背後有個討厭的女人,她的幸災樂禍激發(fā)了我鍥而不捨的精神。我脫下鞋,用它使勁兒敲打著木樁,這樣手就不那麼疼了,而且我相信如果我夠用力的話,一定能鑿出個洞來。
“笑你自己吧。”我對薩曼莎說。
“隨便啦。”她說著走回到拖車中部她原來待的地方。
我繼續(xù)忙我的,用力拿鞋子敲著。過了幾分鐘,我停下來看看,那塊薄弱的地方深了點兒,邊緣處已經(jīng)有點兒鬆動了,釘子尖嵌入了金屬片,再用幾分鐘就能鑿出個洞了。我又充滿希望地幹起來。兩分鐘後,擊打出的聲音有所變化,我拉開木頭看看。
已經(jīng)擊穿了一個洞,能看見拖車底下的日光了。再用點兒時間和力氣,我肯定能在這兒打出個大洞,然後就能逃跑了。
我繼續(xù)使勁兒砸著,我可以感覺到那木樁在慢慢下陷,我又用力一砸,木樁陷入幾英寸深,我停止敲擊,開始前後搖動木樁,把洞儘量開大,我竭盡全力,甚至穿上鞋用腳踹,二十分鐘後,拖車底部的金屬板裂開了,我終於能逃出去了。
我停了一刻,看看鑿開的洞。我精疲力竭,渾身是汗,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了。
“我要從這兒走了,”我衝薩曼莎叫道,“這是你逃走的最後機會。”
“再見,”她迴應道,“旅途愉快。”聽起來有點兒冷酷無情,畢竟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這麼多,但還能指望她怎麼樣呢?
“好吧。”我說完鑽進櫃子,把腿伸進我剛打的洞裡,腳著地了,我扭動身體慢慢穿過那個洞,洞口有點兒窄,我感覺褲子和襯衫都被洞口的金屬毛邊剮破了。終於鑽出來了,我坐在溫暖潮溼的大沼澤地上,褲子都溼了,可感覺極好,比拖車的地板強多了。
我深吸一口氣。我自由了。在我的周圍是拖車的水泥底座,把拖車托起,離地面幾碼高。有兩條渠,其中一條就在不遠處,對著車門,我趴在地上往那兒爬,正當我探出頭來,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功逃脫的時候,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頭髮。“夠了,渾蛋!”一個聲音咆哮而至,我被徑直拖了出去,稍在半空中停留,腦袋就砰地撞到了拖車上。雖然我疼得眼冒金星,但還是能看清我的老朋友——那個光頭保鏢。他把我扔向拖車側(cè)面,跟把我往冰櫃上扔時一樣,他還用胳膊鎖過我的喉嚨。
拖車停在一小塊清理過的空地上,周圍是大沼澤地的草。那邊有一條人造渠,蚊子嗡嗡而至,高興地停在我們身上。順著來這邊的一條小路上,庫卡羅夫走了過來,後面還跟著兩個長相猥瑣的保鏢,其中一個手裡提著飯盒,另一個拿著個皮質(zhì)工具袋。
“好了,小豬,”庫卡羅夫說,笑得嚇人,“你覺得你能跑到哪兒去啊?”
“我約了牙醫(yī),我不能不去啊。”我說。
“當然可以不去。”庫卡羅夫說。一個保鏢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我的頭經(jīng)過一系列摧殘已經(jīng)夠疼了,可都抵不過這記耳光的疼。
瞭解我的人都會說德克斯特從來不發(fā)脾氣,但是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我擡起腳,又快又狠地踢在那個保鏢的胯部,疼得他彎下腰,叫都叫不出聲,只剩下乾噦。因爲看這招輕而易舉地就奏效了,我轉(zhuǎn)向庫卡羅夫,展開搏鬥的姿勢。
但是他拿著手槍,瞄準我的腦袋。這是一把很貴的大型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
“來啊,”他說,“試試。”他的眼神比那個槍口還陰森。
他的建議不錯,但我沒興趣試,於是舉起了雙手。他盯著我,退後幾步,指示其他幾個說:“把他綁起來,綁緊點兒,但是別傷了皮肉,我們還要享用這隻小公豬呢。”
其中一個過來,把我的胳膊使勁兒扭到背後,另一個拿出一卷打包膠帶,在我的手腕上纏了幾圈,這時候我聽見有聲音,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優(yōu)美的聲音——一陣擴音器的響聲,接著裡面?zhèn)鱽淼虏├穆曇簟?
“我們是警察,”她說,“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放下武器,面朝地趴下。”
那兩個傢伙從我身邊退開,嘴張著看看庫卡羅夫。那個被我踢的保鏢仍然跪在那兒乾噦著。庫卡羅夫咆哮道:“我會殺了這渾蛋!”他舉起槍,手指緊緊地扣在扳機上。
空中傳來一聲槍響,庫卡羅夫的腦袋頓時缺掉一塊,身子也跟著倒地。
那兩個食人獸立刻趴倒在地,甚至那個保鏢也臉朝下趴著,不動了。我看見德博拉從草叢中躍身而出,朝我這邊跑過來,後面跟著不下一打警察,包括一些帶重裝備的武裝警察,他們是SRT(特別反應組)的。威姆斯探員也來了,那個米科蘇基部落警察局來的黑人大塊頭。
“德克斯特!”德博拉叫道。她抓住我的胳膊,看了一下我的臉。“德克斯特!”她又叫了一遍。看見她臉上焦慮的神情我感到有點兒欣慰。“薩曼莎在哪兒?”她說。
我看著我妹妹。我的頭被打傷了,脖子、臉剛被打得哪兒都是傷,我的手還被綁在身後,我還很渴,但是德博拉只惦記著薩曼莎。越來越多的蚊子衝向我,我都沒法兒用手趕。
“我沒事兒,老妹,”我說,“謝謝你垂詢。”
跟往常一樣,這些話說給德博拉聽就是浪費唾沫。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兒晃:“她在哪兒?薩曼莎在哪兒?”
我嘆了口氣,不跟她計較。我說:“在拖車裡,她沒事兒。”德博拉看了我一下,然後跑向拖車門。威姆斯跟著她過去,我聽見他拉車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回來,德博拉跟在他身後,一隻手摟著薩曼莎的肩膀,拉著她走向車那邊,輕聲說:“我找到你了,你現(xiàn)在沒事兒了。”薩曼莎挪著步子,厭煩地嘟囔:“讓我自己走。”
我看著四周,一組SRT警察正在給庫卡羅夫上手銬,一點兒都不溫柔。事情當然平息了,除了成百上千只蚊子發(fā)動新一輪攻擊。我試圖把它們趕走,可是根本不可能,我的手還綁著。我使勁兒甩頭,想把它們嚇走,沒用,就算有用也不能再甩,因爲頭太疼了。我彷彿聽見蚊子們在嘲笑我,它們垂涎欲滴,召喚所有夥伴來享受盛宴。
“誰能來給我鬆綁?”我說。
我最終把強力膠帶從手腕上弄了下來,畢竟周圍都是警察,要是我一直被捆著,倒顯得我像是那種人似的。呃,老實說,我的確是那種人,可是我真的在玩兒命地努力不再做那種人。再說了,他們也不知道我以前的勾當,所以他們早晚會覺得我可憐,過來給我鬆綁。的確有一個警察過來了,是威姆斯。他看看我,大臉上浮起大大的笑容,他搖搖頭。“你怎麼會在這兒站著,而且手都讓膠帶綁著?”他說,“沒人待見你啊?”
“他們都忙大事兒去了,”我說,“蚊子挺待見我的。”
他笑起來,笑聲高亢而過分歡快,笑了好幾秒,這對還被綁著的我來說太久了一點兒。我正想著要說點兒厲害的話,他拔出一隻大折刀,彈出刀刃。“來吧,讓你的手自由地拍蒼蠅吧。”他說著,示意我轉(zhuǎn)過身。
我很樂意從命,他迅速將刀刃伸向綁著我的手腕的膠帶。那刀顯然很鋒利,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膠帶迎刃而解。我把手伸到眼前剝膠帶,手腕上的汗毛都被撕下來了。不過我一反手就在脖子上拍死了至少六隻蚊子,損失幾根汗毛也值得。
“多謝。”我說。
“沒什麼,”他大嗓門說,“誰也不該被那樣五花大綁著。”他對自己的聰明讚賞地笑起來,我也拿出我最完美的假笑陪著他笑,爲了感謝他的幫忙,這是我應該做的。
“五花大綁,”我說,“說得真好。”我的諂媚可能有點兒過了,不過我真心感激他,再說以我受傷的腦袋,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奉承話了。
威姆斯沒怎麼理會。他安靜地站著,鼻子朝天,半閉著眼,好像在聽遠處的什麼聲音。
“怎麼了?”我問。
他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煙霧,”他說,“有人在那邊燒火,這可是非法的。”他用下巴朝大沼澤地中心地帶點點,“這個季節(jié),可真夠嗆。”
我沒聞見任何怪味,空氣中只聞得見沼澤地的氣息,混雜著汗水味兒和一點兒殘存的彈藥味兒。不過我不想跟我的救命恩人擡槓,就算想擡槓也只能跟他的後脊樑擡,因爲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空地那邊走去了。我目送他遠去,一邊撓著手腕,一邊對蚊子發(fā)起反攻。
拖車附近沒什麼可看的。普通警察們押著食人族們離開,去把他們監(jiān)禁起來,對我來說關得越久越好。SRT警察們則圍著一個夥伴,他好像就是那個把庫卡羅夫的臉轟掉的傢伙。他臉上是興奮退去之後頹喪和驚嚇的表情,夥伴們都關切地安慰著他。
總體來說,高潮已經(jīng)過去,德克斯特該走了,唯一的問題是我沒有交通工具,於是我去找德博拉。
我妹妹正坐在她自己車的前座上,儘量溫柔地安慰著薩曼莎·阿爾多瓦。這不是德博拉與生俱來的本領,就算薩曼莎很配合也夠嗆,何況她還不配合。當我一屁股坐進車後座時,她倆都快談崩了。
“我不會沒事兒,”薩曼莎正色說道,“你幹嗎老說我會沒事兒的,好像我是什麼白癡一樣?”
“你剛受了很大的刺激,薩曼莎,”德博拉說,儘管她特別想讓這話起到勸慰的效果,我卻聽出了照本宣科的味道,好像她正照著《人質(zhì)救助手冊》在念這些話,“不過都過去了。”
“我不想讓它過去,討厭。”她說著回頭看看正在關車門的我。“你個渾蛋!”她衝我說。
“我什麼都沒幹。”我說。
“是你帶他們來的,”她說,“這都是設計好的。”
我搖搖頭:“不是,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是嗎?”她冷笑道。
“真的,”我說著轉(zhuǎn)向德博拉,“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德博拉聳聳肩:“丘特斯基過來和我一起蹲守。地毯清潔公司的卡車來的時候,他貼了個跟蹤器上去。”這倒說得通。她的男朋友丘特斯基,那個半退休的情報局特工,手頭當然有這一類神器。“所以他們把你們裝車運走,我們就在後面尾隨。等到了大沼澤地,我叫了SRT。我真希望也能抓住博比·阿科斯塔,不過等不了那麼久了。”她看看薩曼莎,“救你是第一目標,薩曼莎。”
“渾蛋,我不想被救。”薩曼莎說,“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德博拉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薩曼莎壓過她繼續(xù)說道:“如果你再說我會沒事兒,我發(fā)誓現(xiàn)在就尖叫給你看。”
說實在的,她要是能尖叫的話,對大家都是一種解脫。我受夠了她的抱怨,自己都禁不住想尖叫了。看得出來我妹妹也離尖叫不遠了,可她還在使勁兒讓自己沉浸在救助者的幻想中,她想象自己拯救了飽受折磨的受害者。我看見她使勁兒剋制自己想去掐死薩曼莎的衝動,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但德博拉還算冷靜。
“薩曼莎,”她鄭重地說,“你這會兒很糊塗,這完全是正常反應。”
“我一點兒都不糊塗,”薩曼莎說,“我只是生氣,真希望你沒找到我,這也算正常嗎?”
“是的,”德博拉說,不過我看到她臉上也滑過一絲疑惑,“在被挾持之後,人質(zhì)通常會對挾持自己的人產(chǎn)生情感依賴。”
“你聽上去跟背書似的。”薩曼莎說。我真心崇拜她的洞察力,儘管她的語調(diào)讓我恨得牙癢癢。
“我會跟你父母建議帶你去做心理諮詢。”德博拉說。
“哦,太好了,精神病院,”薩曼莎說,“我就缺這個。”
“要是你能跟人講講你經(jīng)歷了什麼,會對你很有幫助。”德博拉說。
“沒錯,我等不及想說說都發(fā)生了什麼,”薩曼莎說著,轉(zhuǎn)頭直視著我,“我想把一切都說出來,因爲有些事兒發(fā)生得……完全違揹我的意願,大家肯定都想聽聽。”
我被大大地刺激了。倒不是她說的話,而是她在對我說。我不可能誤會她的意思,不過她真的會跟大家說我們那點兒興奮劑催發(fā)的小插曲嗎?還說那不是她自願的?我從來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畢竟這是隱私,而且也不是我自願的。我又沒有往水裡下藥,我當然不願意跟別人說這事兒。
可是現(xiàn)在她那威脅的話語起到了作用,我覺得胃裡沉甸甸的。如果她聲明那不是她自願的,從理論上說,那就是“強姦”,法律不會放過我。如果消息傳開,我的小聰明可幫不上忙了。年長的男人和年輕姑娘共處牢籠,生命危在旦夕,四下無人——這畫面簡直不需要臺詞。太有說服力了,太不能寬恕了,儘管我當時都快死了。我從來沒聽說過強姦罪能因爲環(huán)境原因而得到寬恕,很明白說什麼都沒用。
就算最偉大的律師也沒法兒讓麗塔饒了我。人類的許多事情我都搞不懂,但我看過很多生活中的真實戲碼,我知道會是這樣。麗塔也許不會相信我真強姦了誰,但這也沒用。她不會管我被綁了手腳,被下了藥,不由自主地發(fā)生性行爲。她一旦知道就會跟我離婚。她會獨自撫養(yǎng)莉莉·安,不讓我插手。我會變成孤家寡人,忍飢受凍,再也吃不上烤豬肉,也會失去科迪和阿斯特,更不會有莉莉·安照亮我的人生。德克斯特老爹被拋棄了。
沒有家人,沒有工作,什麼都沒有。她甚至可能會剝奪我對片魚刀的使用權(quán)。這太可怕了,太討厭了,太無法想象了。我在乎的每一件東西都被奪走了,我的整個人生都被扔進了垃圾桶,這一切只因爲我被下了藥。這不公平得令人髮指。我這些心理活動大概從表情上能看出來,薩曼莎一直看著我,還點著頭。
“這就對了,”她說,“你纔想到這些。”
我看看薩曼莎,我以前真沒想過這些。我第一次不是因爲某個人已經(jīng)做了什麼而想把她結(jié)果掉,先下手爲強。
不過薩曼莎運氣好,我還沒來得及摸強力膠帶,德博拉就又執(zhí)行了一回慈善救助者的職責。“好吧,”她說,“這些以後再說。我們先送你回家見父母。”她把手搭在薩曼莎的肩膀上。
薩曼莎把她的手推開,跟對待討厭的蟲子似的。“真棒,我都他媽的等不及了。”她說。
“繫好安全帶。”德博拉說,然後像突然想到似的,她回頭對我說:“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我差點兒對她說:“不用麻煩了,我就留在這裡喂蚊子吧。”不過我想起來德博拉領會俏皮話的本事不大好,所以我只是點點頭,繫上安全帶。
德博拉給警局調(diào)度員報告說:“我找到了阿爾多瓦家
的孩子,我現(xiàn)在送她回家。”薩曼莎咕噥著:“鬼扯。”德博拉看看她,咧咧嘴,大概是想微笑一下。她發(fā)動車,我有半小時時間在後座上想象我的生活將土崩瓦解,碎成一百萬塊漂亮的碎片。這可真讓人沮喪。我看不出有什麼轉(zhuǎn)機。爲了逃生,我甚至得跪下來求薩曼莎。現(xiàn)在她被我惹惱了,我沒法兒不讓她說那些讓我無辜受害的話,又不能施展我的通常做法。我甚至沒法兒把她送回給食人族。庫卡羅夫死了,其他人要麼被抓,要麼逃跑,沒剩下誰能吃她。這下場很悲慘。薩曼莎的幻想已經(jīng)終結(jié),她爲此責怪我,要實施可怕的報復,我對此無能爲力。
好像是爲了提醒我我所處的艱難處境和她的決心,在去她家的漫長而令人沮喪的路上,薩曼莎每過幾英里就回頭看我一眼。即便最蹩腳的笑話也有包袱要抖,我們在開上薩曼莎家的街道時,德博拉低聲罵道:“靠!”我透過風擋玻璃看去,她家屋前好像在舉行狂歡節(jié)。
“渾蛋雜種王八蛋!”她說著,用掌心使勁兒拍了方向盤一下。
“誰?”我說,內(nèi)心深處很想知道還有誰倒黴了。
“馬修斯局長,”她咆哮著,“我給調(diào)度員打電話後,他就把媒體全部弄來了,這樣他就能擁抱薩曼莎,在鏡頭前面露臉了。”
沒錯,德博拉剛在阿爾多瓦家門前停下車,馬修斯局長就奇蹟般地出現(xiàn)在了車旁乘客這一側(cè),伸手扶還在生氣的薩曼莎下車。閃光燈閃成一片,一大片記者低聲說著:“啊——”馬修斯摟著薩曼莎的肩膀,朝人羣威風地揮手,示意大家讓道。
德博拉尾隨著馬修斯,一臉不高興,無論哪個記者不開眼擋了她的道兒,都會被她使勁兒推開。我跟著他們穿過人羣,馬修斯到了前門,阿爾多瓦夫婦正等在那裡,全力以赴要用擁抱、親吻和淚水把他們?nèi)涡缘呐畠貉蜎]。這場面太感人了,馬修斯局長的表現(xiàn)完美無缺,跟排練了好幾個月一樣。他站在這家人身旁,笑容可掬,父母抽抽搭搭,薩曼莎滿臉慍怒,最後,他感覺到記者們已經(jīng)快沒興趣了,他才走到人前,舉起一隻手。
他剛要對人羣說話,又側(cè)身對德博拉說:“別擔心,摩根,我這回不會逼你發(fā)言。”
“是的,長官。”她咬著牙說道。
“只要顯得既自豪又謙虛就行。”他告訴她,又拍拍她的肩膀,朝她笑笑。照相機快門聲再度響起。德博拉朝他露出牙齒,他轉(zhuǎn)身對著羣衆(zhòng)。
“我說過,我們會找到她,”馬修斯非常爺們兒地說,“現(xiàn)在我們的確找到她了!”他回頭看看阿爾多瓦一家三口,好讓記者們捕捉他欣慰的目光。然後他又轉(zhuǎn)回來,發(fā)表了一番對自己的讚美之詞。當然一字也沒提德克斯特可怕的自我犧牲,甚至沒提德博拉的勤奮苦幹。演講超時了一點兒,這在預料之中,不過最終阿爾多瓦一家回了屋,記者們也聽煩了馬修斯的閒扯,德博拉抓著我的胳膊,把我從人羣中拽到她的車裡,帶我回家。
德博拉駕車駛上了迪克西高速公路,向南拐向我家的方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臉上的怒色漸漸退去,握方向盤的雙手骨節(jié)也不那麼蒼白了,她終於開口說:“不管怎麼說,重要的是我們救出了薩曼莎。”
我真佩服我妹妹具備這種辨別“重要”事情的本領,但是我真覺得應該指出她的錯誤,因爲那其中沒包括我。“薩曼莎根本不想被救,她一直都想被吃掉。”我說。
德博拉搖搖頭。“沒人想被吃,”她說,“她這麼說也許是因爲他媽的糊塗,她開始以爲自己和那些抓她的渾蛋是一夥的。但你說她一直想被吃掉?”她又做了酸檸檬臉,搖搖頭,“你沒事兒吧,德克斯特?”
我本來想告訴她我已經(jīng)相信薩曼莎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和薩曼莎聊五分鐘,她也會相信的。但我知道只要是德博拉鐵定相信的事兒,只有總警監(jiān)的文字指令才能讓她改變主意,我說什麼都沒用。
“不管怎麼說,她現(xiàn)在回到了家人的懷抱,他們會治癒她的。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把所有線索歸納一下,找到博比·阿科斯塔和其他團伙成員。”
“女巫同盟,”我告訴她,也許有點兒賣弄,“薩曼莎說那個團伙叫女巫同盟。”
德博拉皺了下眉。“我覺得那是巫婆。”她說。
“顯然是指食人族。”我說。
“我覺得你不能把一幫男人叫女巫,”她固執(zhí)地說,“我覺得那是巫婆,你知道,女的。”
這看起來是太小的事兒,特別是我剛剛經(jīng)歷瞭如此磨難,我可真沒力氣和她擡槓。我說:“你怎麼說都成。”德博拉好像很滿意這回答,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就到了我家門前。德博拉讓我在家門口下車後就走了,因爲回家的喜悅,我也沒多想。
家在等著我,不知道爲什麼我有點兒激動。德博拉已經(jīng)打過電話給麗塔,告訴她我會晚點兒回來,不用著急,一切都很好。麗塔已經(jīng)看了新聞,圍捕過程是晚間新聞的頭條。真是的,誰能不關注這個新聞呢?食人族,失蹤少女,大沼澤地狙擊——完美的新聞故事。有線電視頻道已經(jīng)打過電話要求獲得這個故事的版權(quán)了。
儘管德博拉在電話裡報過平安,麗塔也已經(jīng)知道我雖然經(jīng)歷了死亡威脅,但在整個過程中還算幸運,但她還是表現(xiàn)得很緊張。她在門口瑟瑟發(fā)抖地等著我,狀態(tài)和我剛剛的英雄經(jīng)歷不太吻合。
“哦,德克斯特,”她過來擁抱親吻我的時候禁不住吸了幾下鼻子聞了聞,“我們真是太……在新聞裡,我看見你了,在德博拉打來電話以後,”她又親了親我,“當時孩子們正在看電視,科迪說:‘那是德克斯特。’我就趕緊看,是在重要新聞裡。哦,天哪!”她又抱住我,把頭埋在我懷裡,“你不應該去做那些事兒的,你應該就做做科學鑑定,而且……你連一支槍都沒有,而且這並不是……他們怎麼能……但是你妹妹和電視上都說是食人族抓了你。不過至少你找到了那個女孩,我知道這很重要,但是,哦,天哪,食人族,我都不能去想。他們抓了你,他們會……”她終於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爲聞了我襯衫一分鐘而氧氣不足。
我趁她不說話,滿意地環(huán)顧了一下自己的小小王國。科迪和阿斯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們動人的表演直噁心,他們的身邊坐著我的哥哥布賴恩,臉上帶著大大的笑容。莉莉·安躺在沙發(fā)邊自己的嬰兒牀裡,她衝我扭動著腳趾,熱情地向我問候。一幅多麼完美的家庭圖畫,都能鑲在相框裡了,標題是“英雄凱旋”。雖然我不是很高興在這幅圖畫裡看到布賴恩,但也想不出什麼理由讓他走。而且所有的祝福都是能感染人的,即使是我哥哥裝出來的。空氣裡瀰漫著的香味讓人直流口水,我聞出那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奇蹟之一——麗塔烤肉。
古語說得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我真想粗暴地對麗塔說她聞的時間夠長了,但是我剛剛經(jīng)歷了那麼多磨難,包括飢餓,屋子裡滿溢的香味把我身體裡的暴躁都趕走了,而且那味道都把我薰得服帖了。所以當我能抽身後,我擦了下肩膀,就徑直走向餐桌,中間只稍稍停了一下,看看莉莉·安,數(shù)了一下她的腳趾和手指,確定一個沒少。
我們圍坐在飯桌前,像一幅完美的家庭特寫。餐桌的首座上當然坐著德克斯特,一個真正的魔鬼正在試圖變得更像人類。他的左手邊坐著哥哥布賴恩,比魔鬼還壞,而且毫無悔改之意。他的對面坐著的是兩個看上去天真無邪的孩子,他們不喜歡別的,就喜歡他們邪惡的伯伯。他們臉上都帶著虛假的表情,儘可能表現(xiàn)得像人類。這可真應該成爲諾曼·羅克威爾的素材,如果他可以感覺到這種特別的諷刺的話。
晚飯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很少說話,只聽見吧嗒嘴和“嗯嗯”的讚美聲。莉莉·安也要吃飯,也許是因爲聞到了烤肉的香味。麗塔會時常打破沉默,照顧一下這個,招呼一下那個。我們再一次證明“剩烤肉”在我們家是根本不存在的。
滿足感依然四溢著,即使晚餐後科迪和阿斯特跑去用Wii玩兒殺魔獸的遊戲。我坐在沙發(fā)上給莉莉·安拍著嗝兒,麗塔收拾廚房,布賴恩坐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看著孩子們玩兒遊戲。過了一會兒,布賴恩開口了。
“好了,”他說,“你誤入女巫同盟但是得救了。”
“顯然如此。”我說。
他點點頭,看見科迪打死了一個面目猙獰的魔獸,布賴恩喊道:“太棒了,科迪!”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向我,說:“他們抓到女巫頭兒了嗎?”
“喬治·庫卡羅夫,”我說,“他被當場擊斃。”
“那個經(jīng)營俱樂部的傢伙?尖牙?”他說,聲音裡透著驚訝。
“就是他,我得說那一槍打得漂亮,而且及時。”我說。
布賴恩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一直以爲女巫同盟的頭兒是個女的。”
這是今晚第二個人要跟我爭論這個話題,我有點兒煩。“這真不歸我管,德博拉和她的行動小組會追捕剩下的那些。”我說。
“如果她認爲庫卡羅夫是頭兒的話,就逮不著了。”他說。
莉莉·安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打著瞌睡,突然打了個嗝兒,我覺得我的襯衫又溼了。“布賴恩,”我說,“我這一天因爲都和這些傢伙在一起,過得衰極了,我真夠了,一點兒都不關心女巫同盟的頭兒到底是男還是女,或者是從別的星球來的雙頭怪物,我不想再說這個了。但是你幹嗎這麼關心呢?”
“噢,我不關心,但你是我的弟弟,我自然會有點兒興趣知道。”他說。
我本來還想說點兒尖酸的話,但是被阿斯特突然爆發(fā)出的痛苦的叫聲“不——”打斷了。我們趕緊轉(zhuǎn)身看向電視屏幕,看見代表阿斯特的金髮小人正在被一個魔獸吃。科迪說:“哈!”耀武揚威地舉起手中的遙控器。遊戲繼續(xù)著,我也想不起來什麼巫婆、女巫同盟還有哥哥對他們的興趣了。晚上的好時光無情地宣告著它的結(jié)束。我發(fā)覺自己大聲地打了個哈欠,雖然有點兒尷尬,但沒控制住,德克斯特老爹馬上要加入到莉莉·安的夢境世界了。
我剛要跟大家道晚安,並致歉自己要先去睡覺,雖然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遊戲上,沒人會注意我,這時布賴恩的電話響了。他從皮套中抽出電話,看了一眼,皺起眉頭,同時站起身說:“啊,親愛的,我恐怕得馬上走了,你們好好玩兒,別不高興。”
“也許會,”阿斯特嘟囔著,看著科迪的分數(shù)不斷上升,“但是現(xiàn)在還沒有。”
布賴恩衝她咧嘴笑了笑。“那不是因爲我,阿斯特,”他說,“工作電話,我得去上班了。”
“都晚上了。”科迪頭也不擡地說。
“是啊,是晚上了,但是我有時候得晚上工作。”他愉快地看看我,好像都要衝我眨眼了,我的好奇心超過了睏意。
“你現(xiàn)在做什麼工作?”我問他。
“服務行業(yè),我真得走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莉莉·安沒靠著的那一邊,“我想經(jīng)過那麼多折磨後,你一定需要睡個好覺。”
我又打了個哈欠。“你說得對,我送你出去。”我說著站起身。
“不用,”布賴恩說完走向廚房,“麗塔?謝謝你又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非常快樂的一個晚上。”
“哦,”麗塔邊說邊走出廚房,並用洗碗布擦著手,“但是時候還早啊,還……你想來點兒咖啡嗎?或者也許……”
“哎呀,我真得火速離開了。”
“那詞兒什麼意思?”阿斯特問,“火速?”
布賴恩衝她眨眨眼睛。“意思是要像郵遞員一樣快。”他又轉(zhuǎn)向麗塔,擁抱了她一下,“非常感謝,親愛的女主人,晚安。”
“我真覺得……我的意思是,這麼晚了還得去工作,你……也許是個新工作?這真是……”
“我明白,”布賴恩說,“但是這個工作非常適合我。”他看看我,我感覺胃裡翻騰,一陣噁心。我知道只有一個工作適合他,據(jù)我所知,還不會有人爲這給他付工資。他繼續(xù)說道:“晚上加班會有補助,我得馬上去,所以向所有人說再見了。”說著他擡起手揮了揮,朝門口走去。
“布賴恩……”我在他背後說,我必須剋制住自己,不打出這個哈欠。
布賴恩回過頭,挑挑眉毛。“什麼,德克斯特?”他說。
我努力回想剛剛想要說的話,但是又一個哈欠打出來了。“沒事兒,晚安。”我說。
他臉上又現(xiàn)出那種假笑。“晚安,兄弟,睡個好覺。”他說著打開門,消失在夜色裡。
“唉,布賴恩真應該有個自己的家。”麗塔說。
我點點頭,感覺自己都有點兒打晃了。“是呀,他是應該有個自己的家。”我說,伴隨著又一個哈欠。
“哦,可憐的德克斯特,你需要立刻上牀,你一定是……快點兒,把寶寶給我。”麗塔說。她把擦碗布扔回廚房,跑過來抱莉莉·安,把她放進了嬰兒牀,然後推著我往臥室走。“馬上,”她說,“你去衝個熱水澡,他們不能指望……我是說,你畢竟受了這麼多罪。”
我困得不想說話。上牀前,我支撐著洗了澡,即便這樣,我還是感覺這可怕的一天的晦氣遍及全身,熱水噴灑下能讓自己不睡著簡直是項艱鉅的任務,而且還得徹底洗乾淨。當我把頭擱到枕頭上時,都感覺自己是個超人了。終於我可以躺著,閉上眼睛,蓋上被子……
可是,當我真躺到牀上時,我倒完全睡不著了。我躺在那兒,閉著眼,能感覺到濃重的睡意就在枕頭背面,可就是咫尺天涯。聽著科迪和阿斯特在客廳裡的動靜,他們還在玩兒Wii。在麗塔的要求下他們安靜了一些,因爲麗塔告訴他們我需要睡覺。我是在努力入睡,但就是睡不著。
各種念頭在我的腦海中縈繞,跟慢鏡頭裡的遊行似的。我想著他們四個就在客廳,我的小家。德克斯特老爹,保護傘,靠山,好男人。這聽上去有點兒怪。更怪的是,我居然喜歡這樣。
我想著我的兄弟。我還是不知道他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幹嗎一直來我家。他只是想找到親情的感覺,這可能嗎?太難以置信了。不過說起來,沒有莉莉·安之前,我也很難相信我會變成現(xiàn)在的我。也許布賴恩也不過是想要如此簡單的人類感情紐帶。大概他也想變一變。
這不可能。布賴恩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中,他不可能改變,即使改變也不會徹底。他拼命擠進我的家庭肯定另有原因,遲早會真相大白。我覺得他並不是要傷害我的家人,可我還是會盯著他,直到搞明白他到底要幹什麼。
我又想到薩曼莎和她威脅揭發(fā)我的事兒。這只是威脅,還是她真會告訴大家一個被惡意歪曲的真相?那個討厭的詞兒——“強姦”,一旦說出來就沒有回頭路,一切都會改變,而且是變糟。德克斯特會被推上正義的審判臺,這可怕得令人難以想象,而且極度不公平。她真的會懲罰我嗎?還真說不準,我覺得她有可能會。那樣的話,我精心打造的生活可就全毀了。
可我又能怎麼樣呢?我沒法兒擺脫殺了她一了百了的想法。我甚至能讓她心甘情願地配合我,只要我答應殺死她之前咬下她幾小塊肉來。我當然不會真吃,真噁心,但要是一個小小的謊言能讓別人開心,那又有什麼不妥?
可是這不成。這又很諷刺,可我就是不能殺薩曼莎,儘管我們都挺樂意。並不是我良心發(fā)現(xiàn)了,而是這完全背離了哈里準則,也太危險,因爲她正在風口浪尖上,我沒法兒接近她。不,太危險了。我得另想辦法活命。
但有什麼辦法呢?靈感和睡意都不來光顧,思緒只管沉滯地攪動著我那極度渴望睡眠的大腦。女巫同盟,誰在乎他們的首領到底是雄是雌呢?庫卡羅夫死了,同盟解體了。
除了博比·阿科斯塔。也許我能找著他,把薩曼莎餵給他,再把他交給德博拉。這下他倆都開心了。
德博拉太需要開心了,她最近太怪了。這意味著什麼嗎?也許僅僅是刀傷引起的情感後遺癥?
刀——我真能永遠告別我的黑暗樂趣?爲了莉莉·安?
莉莉·安,我想著她,好像過了很久很久,然後突然就到了早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