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曼斯緩緩起身,從客廳角落的酒架上取下兩瓶酒,也沒有拿杯子,直接將其中一瓶扔給了韓風,自己則是打開手中剩下的一瓶,一飲而盡。
濃郁的血腥氣自萊曼斯的唇邊蕩漾。韓風能聞出來,萊曼斯喝的是一種血液與酒精混合的飲料。
但格天系統同時也從空氣中捕捉到的微粒做出了分析,那瓶血液的成分過于均衡與平均,于是反而不像是生物的血液,大概率是通過生物手段合成出來的。
既然對方是血族,也就是傳說中的吸血鬼,那對于對方在拋給自己一瓶酒后,又做出這么讓人難以有胃口喝酒的事情,韓風也只好表示了原諒與接收。
萊曼斯扔給他的酒只有半瓶。他拔出了只塞了一半的木塞,輕輕地品了幾口。
很甜,微酸,酒精的辛辣與苦澀被壓制到了最低點。
韓風抬起頭。
他知道這種味道是謝靈策喜歡的。
“這瓶酒是謝先生存在我這里的。”萊曼斯說道,坐在了韓風的對面。
韓風則是心中苦惱。
自己本來就是在去救人的旅途中,怎么路上隨便遇到點事,就又多了一個要救的人。
好在,看面前萊曼斯的神態與表現,謝靈策遇到的危險應該不是那種刻不容緩的問題。
萊曼斯隨手將空酒瓶扔進了月亮之井,閉眼組織了一下語言,將事情緩慢而清晰地講了出來。
謝靈策在一年前便出現在了血族生存的星域。
血族主要生存的星域,就在鏡花星的附近。因為血族始祖是從亞特蘭蒂斯帝國中走出來的,所以選擇的星域,其實就在亞特蘭蒂斯帝國正上空的宇宙中。
在宇宙中說“上下”是很沒有意義的,但血族居住星域的星空城堡群,始終與鏡花星保持了相同的角速度進行旋轉,于是從相對位置上來講,血族居住的星域的確始終在亞特蘭蒂斯的正上方。
一年前,所有家族的血族都知道了一個人。那名不知如何得到血族居住地點的虛級人類謝靈策,在挨個城堡敲門,詢問弗洛倫特家族在什么地方。
弗洛倫特家族,是血族權利體系中,除始祖之外最重要的十三議會家族之一。
沒有血族不知道弗洛倫特家族的位置,但沒有血族告訴謝靈策弗洛倫特家族的位置。
血族自萬年前舉族搬遷至太空生存之后,很少會迎來人類訪客。畢竟血族已經實現了以魔法獲取血液,就算終年不見人類,也不會面臨食物短缺的問題。
只有最頂級的十三議會家族,才能享用真正原生人類的血液!
就在這個時候,謝靈策出現了。
就像一頭野生的肥羊,出現在了一群吃膩了合成羊肉的餓狼面前一般。
但這頭羊很能打。
這頭羊手下還有一批很能打的狼。
是的,謝靈策的手下,有一批血族。
虛級的實力,相當于血族中的子爵。其上還有公、侯、伯三階更高的戰力。
但如今的血族,連恐懼戰爭都未曾參加,就是為了低調地生存,休養生息,以免引來亞特蘭蒂斯帝國宗教所天使的追殺。
從始祖向下,所有有著仙級實力的血族都在華貴而死氣沉沉的棺材中沉睡。只有百年輪換一次的議會長,是唯一醒著的仙級實力血族。
謝靈策的動作,終于引起了在這個一百年里當值議會長的注意。
他親自出手,于弗洛倫特家族城堡前攔截到了謝靈策與他的手下。雙方未曾交手,但第二天,議長親自幫謝靈策踹開了弗洛倫特家族的大門。
本是和和氣氣找來的謝靈策,原本就算有血族對他出手,他和他的手下也只是將對方擊傷,不曾殺過一個血族。
但當議長投靠了謝靈策,成為謝靈策的打手頭子的那一天,謝靈策的態度變了!
他帶著血族議長與全部十三名血族手下,將弗洛倫特家族殺了個血流成河!
那是血族的血!是血族貴族的血!是血族議會家族貴族的血!
沉睡的祖宗級血族被驚動了。二十六位仙級出手,于瞬間絞滅了此任血族議長的身體與靈魂,頃刻間殺死了謝靈策手下十二名血族!
只有謝靈策與他的一名手下勉強逃出,憑借飛船速度的優勢,耗費一個月時間,穿越了六個蟲洞,來到了這片星域。
這片星域,是血族的監獄。
是被遺棄的血族,被放逐之地!
血族在萬年前發現了那六顆蟲洞,可以讓人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從三十余光年外的鏡花星,來到這里。
這里有著十六顆神奇的小行星。
或許不能用行星來稱呼,因為這些小行星,是有生命的!
這是一種介乎于巖石與硅基生命之間的神奇行星。
它們有生命,卻沒有思想,于一片星域中漫無目的地游蕩。
這里遠離恒星,巖石卻能發光,經過血族幾百年的改造,成為了懼怕陽光的血族們最為合適的居所!
但這些小行星,說到底也有著生命的特性。
生命的特性是什么?自身的延續與復制。
說白了,就是活著以及生孩子……
血族的入侵使得這些小行星產生了應激的反應。說起“應激”這個詞,能讓人想到的是本能而快速的反應。但對于這些可能是宇宙間最為龐大的生命體時,“快速”也成為了一個有著很長時間跨度的詞。
在這片星域居住了一段時間的血族們發現,他們逐漸變得不能完全吸收血液了!
這就意味著,長期居住在這里的血族,將會始終處于饑渴狀態,而且實力也會被大幅度削弱!
更難以接受的是,難不成高高在上的、優雅的、高潔的、純凈的血族,在吸食完血液之后,還要像凡人一樣進行殘渣的排泄么?
這太可怕了!
是的,血族就是這么一個將優雅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的種族。
所以血族們倉皇逃離了這片星域,隱瞞了蟲洞的坐標信息,將這里變成了血族的一座監獄。
萊曼斯與他的兩個孩子,就是被囚禁在這顆星球上的囚犯。
這是囚禁的第三年。
原因也很簡單狗血,無非是從外界歸來的血族小姑娘,被查出了最純正的家族血脈,于是在其早就死去的父母的堅實追隨者的擁護下,開始了一場血雨腥風的家族內部權力斗爭。
勢單力薄的小姑娘最終落敗,與擁護者們一同被判囚禁終生。有一天小姑娘在外界認識的強大英雄尋找而來,知道真相后打爆了家族老家伙們的狗頭,高高興興迎回小姑娘。小姑娘繼任家主,英雄開始沒羞沒臊的開心吃軟飯生活,擁護者們居功甚偉,封為元老。
完結撒花,幸福美滿,happy ending!
好吧,和故事有一點區別的是,小姑娘在外界認識的英雄沒有那么強大……
在英雄打爆了老家伙們的狗頭后,更老的家伙們又差點打爆了英雄的狗頭,所以英雄也被一路追殺到了監禁之地……
從這塊星域被發現到如今,萬年過去了,監禁之地的神奇行星竟然在自我繁下多了兩顆!
血族的囚犯吸食血液,排出殘渣,通過被稱作“月亮之井”的行星呼吸系統排出到外界,與外界大氣接觸后成為了可以構成星球主體的“血塵”。
血族壽命悠長,如今這片星域還存活著萬年前便被囚禁在這里的血族。這么多年下來,哪怕血族生育能力低下,依然有著幾十萬的血族被囚于此處。
幾十萬血族常年累月貢獻的血塵被十六顆行星匯聚在了一起,于六千年與三千年前,分別形成了兩顆新的行星。
那也是兩次監禁之地暴動的發生時間。
這與血塵的性質有關。血塵是血族無法消化吸收的血液殘渣,經過小行星大氣洗禮而形成的。少量的血塵對血族無害,但當血塵的數量足夠多時,將會對血族的身體造成巨大的、不可挽回的傷害。
他們將再也不能吸收血液的能量!血族那獨特的,由四條鏈纏繞而成的DNA將徹底斷裂!
所以,被血塵覆蓋的小行星表面,是血族無法踏足的地方。這是監牢難以被打碎的牢籠!
高貴優雅的血族被囚禁在星球內部,如地老鼠一般,只能通過洞穴與洞穴之間狹窄逼仄的通道進行有限的活動。
只有月神衛隊可以短時間帶人通過血塵的封鎖,將被囚禁之人從外界帶入星球內部;或是突然從外界降臨,秘密處死某個被囚禁的血族。
那是始祖的親衛隊,有著始祖脫落的黑羽作為甲胄,全員一百三十人,都擁有著虛級與仙級的實力!
故事說完了,萊曼斯長長抒了口氣,再次起身,從酒架上拿出一瓶酒。
韓風呆了一會兒,眼角抽搐地說道:“這么說,我相當于是從你們的馬桶里爬出來的?”
正在仰頭喝酒萊曼斯好懸一口酒噴出來。
他放下酒瓶,面無表情地伸出雙手。
一顆顆閃著紅光的微粒在萊曼斯手上凝聚,逐漸變得如一團小小的沙龍卷一般,很是好看。
萊曼斯向著月亮之井甩了一下手,紅色的沙龍卷便打著旋飛入了井口,化作沙塵,飄落而下。
韓風生無可戀臉:“你竟然還當著我的面進行排泄!”
萊曼斯臉色微紅——這對于以血液為能量源的血族來說簡直就是奇跡,已是一個羞惱到極點的表現。
“韓先生,請您對高貴的血族保有一些尊重。”萊曼斯說道。
韓風呵呵笑了笑。
看在你是我弟妹的擁躉的份上,給你點面子吧。
于是韓風轉移了話題,問道:“謝靈策現在在哪?”
萊曼斯慢慢恢復了之前溫和的中年男人模樣,說道:“不知道。他半年前來到過我這里,那時他剛剛殺掉一名虛級的月神衛隊,不知還有多少人在追殺他。他在這里停留了三天就離開了,想來應該是去找茉莉殿下了。”
韓風皺起了眉頭。
謝靈策還存有反擊的力量,這很好。但找不到他人在哪,這就麻煩了。
“你確定他還在這片星域么?”韓風問道。
萊曼斯坐回了沙發上,說道:“確定。蘇醒的二十六位祖先中,只有三位是月神衛隊的伯爵級統領,剩下二十三人肯定都守在最近的蟲洞的另一邊。他們沒有始祖之羽,不敢進入監禁之地。但有他們守著,謝先生僅憑一艘飛船,如何也無法橫跨幾十光年,回到鏡花星的。”
韓風低頭沉思。
從萊曼斯的話中,韓風可以得到一些信息。
首先,血族機緣巧合發現了三十六蟲洞鏈中的六個,所以他們可以在遙遠的深孔,發展處一片孤懸在文明之外的監禁之地。那六顆蟲洞應該是不連續的,因為他們想要從鏡花星來到這里需要一個月,而韓風僅僅用了幾個小時。
其次,那二十三名血族守護的蟲洞,并不是蟲洞鏈上必須經過的一個,否則在韓風來這邊的路上,應該就會被攔截了。當然不排除血族發現了蟲洞鏈之外的新蟲洞,但韓風選擇相信萊·耶,相信專業。
那么,韓風便大致推算出有血族看守的蟲洞大概在什么位置了。
然后,血族應該不會知道在這這片星域之后,蟲洞鏈還在延續,一路延續到地球。如果他們知道的話,謝靈策既然能得到六個蟲洞的坐標,自然也會知道前往地球的那些蟲洞的坐標,那么他就不會被困在這里。
再然后,謝靈策手中應該掌握著能讓血族瘋狂地東西,以至于他能收服一群血族小弟,其中甚至包括這一百年的血族議長。
最后,謝靈策既然殺掉了一個虛級的月神衛隊,那么他就能帶茉莉從囚禁她的小行星中逃出來。所以現在兩個人應該是在這片星域中到處流竄,躲避著月神衛隊的追殺。
不對,謝靈策還有一個血族小弟活了下來。以謝靈策的性格,肯定不會丟棄小弟自己帶著媳婦兒逃跑。
所以大概率他們還是在某個小行星上藏著。
那么問題來了,這片星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算鎖定了十八顆小行星,在月神衛隊存在的前提下,韓風也不好大張旗鼓地尋找謝靈策。
但是韓風趕時間啊!地球那邊還有個不省心的等著他去救呢!
嗯?等等!為什么不能大張旗鼓地尋找謝靈策!
韓風計上心頭,突然抬頭看向了萊曼斯。
在韓風灼灼的目光中,萊曼斯好看的眼角不由抽搐了兩下。
“你想自由么?”韓風問出了一個對所有人都極具誘惑力的問題。
萊曼斯整個人仿佛被按了暫停鍵一般頓了一下,緩緩說道:“自由么?我的妻子已經為了這種東西而失去了生命,我卻依然不知道它到底是否存在。”
“節哀。”韓風安慰了一句,并沒有追問萊曼斯的妻子如何了。一是因為不禮貌,二是因為沒必要。
無非是不想被囚禁在這里,于是進行了反抗,最終死在了月神衛隊的鎮壓下。
“不是從這里出去那么簡單。你可以去七星,去帝國,甚至去神國……你可以帶著凱特與凱麗,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韓風堅定道。
萊曼斯沉默了一會兒,笑了起來。
從韓風見到這個中年男人開始,萊曼斯只有“面無表情”與“表情復雜”兩種形態,這樣純粹的笑容真的是第一次見到。
韓風不由感慨上天的神奇。它在剝奪了血族對陽光的耐受力的同時,賜予了他們陽光一般的笑容。
當然,從丹級開始的血族便已經不再懼怕陽光,只是厭惡陽光而已。只不過天使族的圣光,也就是蕭飛羽的太陽精火,對他們依然有著極強的殺傷力。
但面前這中年男人笑起來,如大理石雕塑般陽剛而完美的臉龐,比任何圣光更有殺傷力。
當然是針對女性的。
可惜這間客廳里沒有女性。
所以韓風完全不為所動,甚至從萊曼斯的眼底看到了一絲譏諷。
“我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是茉莉殿下剛剛回到家族中時。”萊曼斯笑容漸斂,于是那抹譏諷也被很好地掩藏了起來。
“然后,我失去了我的妻子,與我的孩子們一起被困在了這顆星球。”
萊曼斯坐直了身體,繼續說道:“第二次聽到這句話,是半年前,謝先生到來的那天。”
萊曼斯伸手指著空了一半的酒架:“然后,因為我收留了他,我們這顆星球未來百年內的補給被削減了一半。我現在甚至不敢帶著孩子們在地底通道中行走,生怕遇到其他被囚禁的血族,怕他們因這件事而報復我和我的孩子們。于是,我便被囚禁在了這間洞穴。”
“你看。”萊曼斯攤了攤手。“每次為追尋自由而做出的努力,最終只會讓自己的囚籠變得更小,枷鎖變得更重,束縛變得更緊。”
“所以……”
看著萊曼斯臉上那再也不加掩飾的譏諷神色,韓風沉默地起身,低頭看向了月亮之井。
這個男人已經失去得夠多了,以至于他已經懦弱到完全放棄了自由的希望。
沒有希望的人,便不會懼怕死亡。所以他可以平靜地向被他當作月神衛隊的韓風遞出刺劍。
卻沒有勇氣為自由而嘗試一次。
所以韓風放棄了從萊曼斯這里得到幫助的想法。他趕時間,所以不如早早離開,去星空中尋找謝靈策。
“所以,有什么需要我為您效勞的?”
韓風停住了準備踏入月亮之井的腳步,不解地看向了萊曼斯。
萊曼斯臉上的譏諷依舊存在,卻帶上了一種神圣的光。
韓風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這算什么?神圣的嘲諷?
“我已經失去了追求自由的勇氣,但我依然有著作為一個父親的勇氣。那份我不需要的自由,我的孩子們需要!”
萊曼斯如初見韓風時一般,起身向韓風鞠了一個躬。
韓風肅立,按照書院的禮節,向萊曼斯深深還了一揖。
來自兩個文明的禮節不倫不類地碰撞在了一起,兩人卻都沒有感覺有什么不對。
韓風曾經以為自己很懂父愛,因為那時韓遷扮演了一個與孩子亦父亦友的慈父角色。
后來韓遷不裝了,他攤牌了。
韓風便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再說自己懂得父愛。
但這不影響韓風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感受到這種感情。
兩人都直起身,韓風嚴肅說道:“我需要你向月神衛隊傳遞信息,告訴他們有謝靈策的援兵到來,就在你這里。”
萊曼斯取出一枚蝙蝠的牙齒,用它刺破了自己腕上的血管。
幾秒種后,他收起那枚牙齒,完全沒有給手腕止血的意思,說道:“好了,你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說完,萊曼斯沖著樓上揮了揮手。
二樓整體開始了塌陷——不是結構的塌陷,而是空間向著內部某個點收縮而去,看起來就像是將一塊床單從中間開始塞進一個小洞。
二樓消失了,壁爐旁的樓梯直接通入了頭頂帶著紅光的丑陋巖石中。
萊曼斯手中出現了一個精致的水晶球,其中有著一棟小小的木屋。
“凱特與凱麗就拜托您了。”萊曼斯將水晶球遞給了韓風。
韓風接過了水晶球,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也可以進去。”
萊曼斯輕輕搖頭,說道:“他們會懷疑我與你串通的。”
韓風說道:“你不走也還是會被懷疑,你會死的。”
萊曼斯說道:“凱特和凱麗會自由的。”
韓風不再說話,深深看了萊曼斯一眼。
萊曼斯走到酒架邊,拿出一瓶酒,背對著扔給了韓風。
韓風接過,沒等萊曼斯轉身,便跳入了月亮之井。
萊曼斯會告訴月神衛隊,他的孩子們已經被謝靈策的同伙殺死了。
月神衛隊或許會信,或許不信;于是萊曼斯或許不死,或許會死;但凱特與凱麗在血族的記錄中總歸是兩個死人了。
于是他們自由了。
韓風想到了謝鈞。
以自己的死換取謝靈策的自由。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孩子,如果追求自由的代價注定是生命,請拿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