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知道了,只要每天中午到餐廳靠窗的位置,就一定能看到文嘉心小姐。”
林南風放下餐盤,在嘉心對面微笑入座。
嘉心抬眼朝他一笑,“林經理?!?
“叫我南風吧,我也叫你嘉心好了,”林南風建議道,“總是林經理或是文小姐的,聽起來太生疏,我們應該算是朋友了吧?”
嘉心想了一想,點頭笑道:“那我應該覺得很榮幸才是?!?
林南風輕輕蹙眉,“怎么說?”
“因為……”她的目光越過林南風,淡淡環視四周,再微傾過身,低聲道,“難道林經理不知道自己來餐廳吃飯后,餐廳的飯菜常常就不夠吃了么?”
他順著她先前的目光看過去,不少女員工馬上低下頭裝作認真用餐,有幾個年輕的小姑娘躲避不及被他的目光撞上,對上他眼里的澹然笑意,迅即紅了臉。
“恩,其實也不能說飯菜不夠吃,”嘉心好似又認真想了一想,“應該是造成了極大的浪費,因為林經理一笑,許多女員工不用吃飯就通體舒泰了?!?
一說完,她忍不住就先笑開了。
正午的陽光很好,穿過玻璃幕墻灑落身上臉上,周身暖洋洋的舒適。
這樣的一個好天氣,面對的又是林南風這樣一個不會讓她有任何壓力感的人,她心情很好,難得打趣了他一下。
按理說,這樣的打趣也是逾越了的,可她覺得,林南風并不會介意。
果然,林南風只是微笑。
片刻之后,他放下湯匙在盤沿,“那么你呢?你會不會也這樣?”
“什么?”她舀了一匙湯到嘴邊,今天的排骨海帶湯味道鮮美,不知不覺,她已經喝了將近一半。
他笑了一下,搖搖頭道:“看來我還是很失敗,縱然我在你面前注視著你,你依然能若無其事地大快朵頤?!?
他說話的口氣,仿佛微有失望。
她怔了一下,隨即笑道:“林南風經理,你在報復我是不是?算了,剛才是我錯了,吃飯還是不要開玩笑了,我向你道歉。”
林南風沒有應聲,他黑亮的眼只是靜靜注視她,半晌,才移開目光,迎上玻璃幕墻外并不刺眼的陽光,輕輕闔一闔。
“今天的海帶湯很不錯,”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餐盤上,伸手拿起湯匙,“這樣吧,一會兒你喝完了,我幫你再盛一碗。”
嘉心忙搖頭:“這怎么好,別人看到了一定會怨懟我!”
尤其是那些女員工,以后看到她一定會用犀利得像刀鋒的目光狠狠凌遲她的!
“有什么不好?”他漫不經心地道,“剛才還說可以是朋友,現在就這么見外了?”
嘉心正無言以對,聽到身后有高跟鞋“嗒嗒”過來的聲響,回過頭來看,是顧傾城。
她端了一個餐盤在手里,走到嘉心旁邊停下,“文嘉心,提醒一下你辦公室里的常遠,我要在今天下班前看到他做的盛天商場季度銷售報表審核報告?!?
是下班前嗎?
嘉心心內暗暗“咯噔”一下,答應道:“好的,我會提醒他。”
顧傾城輕點頭,又看向林南風,“林經理,早上開會說過的盛天商場促銷活動,我想再跟你詳談,下午有時間嗎?”
林南風禮節性一笑:“下午我們市場部有個短會,結束后我讓助理通知你?!?
“可以?!彼蛄艘粋€淺淡得體的笑,端著餐盤走到隔了幾個位置的另一張餐桌后坐下,那里同樣靠著玻璃幕墻,映進滿室的陽光。
“怎么了?”林南風見嘉心偷偷注視她好久,轉過頭去也看了一眼。
嘉心這才收回目光,笑笑道:“沒什么,我只覺得,顧經理很有本事?!?
“職場女子都是如此,”林南風不在意道,“如果要爬上高位,勢必會變得跟普通人不一樣?!?
“唉,”嘉心嘆口氣,笑道,“我就做不到,所以我注定爬不上高位。”
林南風眸光一動:“高位就一定好么?”
“有人覺得好,有人覺得不好,”嘉心轉念一想,低聲道,“蘇軾同志也說了,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我想,我還是比較畏寒?!?
她說完就笑了,烏黑的發滑落幾綹在面頰上,隨著她的笑一跳一跳,仿佛在金色的陽光中舞蹈。
林南風只覺得握湯匙的手都有些僵滯了,他想伸手去幫她撩開那散落的發,終究,還是伸不出去。
他告訴自己,林南風,現在還太早。
整個下午,嘉心都在辦公室幫常遠完成銷售報表的審核和報告。
常遠不是不聰明,可太容易自以為是,在審核報表上又有些粗心大意,往往無法注意細節。嘉心耐著性子一點一點給他指出糾正,待他寫出報告初稿后,又細細檢查一遍,做了一些修改。
這樣忙活下來,等常遠打印了報告拿去顧傾城辦公室,她再看一看時間,發覺已經快下班。
然后才想到,一下午都在忙常遠的報告了,她自己手頭的活計卻還沒完成!
于是趕緊動工。
將近一半完成的時候,常遠推門進來,看到她時“咦”了一聲。
“咦什么咦?”嘉心目不斜視,飛快地往電腦里輸入數據,“沒見過幫了別人反倒忘了自己工作還沒做的大好人么?!”
常遠撓撓頭笑:“我就說嘛,公司都下班了,你怎么還沒走?!?
嘉心笑笑,問道:“怎么樣,審核報告送上去后經理大人怎么說?”
“她呀——”常遠在辦公桌前坐下,笑嘻嘻道,“她看得可認真了,就想在我的報表上找出一點什么漏子來,不過呢,結果還是讓她失望了,哈!”
“你可別太得意,”嘉心提醒他,“她這一次沒抓住你的小辮子,下次一定會繼續刁難你?!?
“我才不怕她刁難,其實我——”話還沒說完,常遠就硬生生住了口。
嘉心匆匆朝他瞥去一眼,“其實你什么啊?”
常遠聳聳肩,好似很不經意地搖頭笑,“沒什么,話到嘴邊突然就忘了?!?
“你還不走嗎?”他起身,扯過轉椅椅背上的外套,“對了,要不要我留下來幫你?”
“我倒是想啊,不過,”嘉心故意幽幽嘆氣,“我怕你不但什么忙都幫不上,反倒還幫倒忙?!?
常遠的眸光暗了暗,“文嘉心,你看不起我么?告訴你,我只是懶得做而已,我真要認真起來,別說你,連那些個什么經理我也是不放在眼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過是跟你開玩笑!”嘉心點擊一下“保存”,這才抬起頭來,認真看他道,“不過常遠,不管你是正式員工還是實習生,在公司里我們總還是要有個尺度,顧傾城也許是拽了點,可她有這樣的資本,況且她也是我們上司,你不能對她太沒禮貌,不然到頭來受苦的還是你。”
看常遠目光淡漠地看著別處,她嘆口氣,溫聲道:“我雖然只大你四歲,可畢竟經歷得比你多,說這些話也許你不愛聽,不過,我希望你可以多想想。”
她重新把目光投到電腦顯示屏上,工作才做了一半,接下來要抓緊完成。
常遠杵在原地許久,終于是甩了外套在肩上離開。
嘉心停下手,看著那扇沒有被關嚴而是緩緩晃移著的門,默嘆一口氣。
幸好常遠不是她的弟弟嘉遠,如果嘉遠是這個樣子,爸爸媽媽在天上……也無法安息。
后來她終于完工,窗外卻已經天黑,她保存了數據,關上電腦,最后熄燈關門。
整個辦公區已經很安靜,只有走道上的小燈還微微亮著,她搭乘電梯下樓,看著紅色的樓層數字一格一格地輪流閃過,心內只覺得茫然的疲倦。
“?! 彪p門滑開,她愣了一下,舉步走出電梯。
只是,右腳已經邁了出去,左腳的細高跟鞋卻是“卟”的一聲陷進了電梯門下的細縫里!
她往上抬腳,不行,拔不出。
她再使勁,還是拔不出。
她雙手按在雙門邊沿,重重地使勁,竟然還是拔不出來!
她嘆口氣,只好將腳從鞋內脫出,走一步出電梯,轉身,蹲下用力拔鞋子。
那么細的鞋跟,和那么細的電梯門槽,竟然卡得無比嚴實,她用兩只手也拔不出來!
她不由自嘲地笑,真是,已經二十六歲了,氣力竟然還是小……
氣力小……
仿佛回到某一個晚霞漫天的黃昏,她背了書包從學?;貋恚诩议T口,看到爸爸媽媽正往屋里搬一個個白色的麻袋,她想幫忙,馬上跑過去也拽住一只麻袋的一角往屋里扯。
可麻袋沉甸甸的,不知道裝了什么東西,真是很沉。
她用兩只手努力地拽,可還是拽不動。
嘉心氣力太小,搬不動的。媽媽走出屋來,看到她使了吃奶的勁的樣子,不由抬手擦額笑。
她抬起頭來,很不好意思,臉因為用力而通紅。
嘉遠啊,來幫幫姐姐??!媽媽沖著屋里喊,嘉遠,來幫姐姐一起搬!
噢!她的弟弟嘉遠樂顛顛地自屋內沖跑而出,興高采烈地站到她面前,也彎下腰拽住麻袋的一角。
姐姐姐姐,我們一起搬?。?
她笑著點頭,再一次用力拉麻袋,兩個人的氣力終于是大了一些,麻袋被拖著往前了一點點。
哎,姐姐比我高,可力氣竟然比我要小!她的弟弟嘉遠,那時就很得意地笑,媽媽看,姐姐剛才都搬不動的,我一來呀,麻袋就能動了!我的氣力是不是比姐姐要大呀?
什么呀……她想反駁他,可媽媽卻笑著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嘉心,嘉遠,你們兩個現在氣力都還小,可是,總有一天你們會長大的。媽媽俯下身來,慈愛地摸摸她和弟弟的頭,柔聲道,等你們長得像爸爸媽媽一樣高了,你們的氣力也就大了,知道嗎?
她點點頭,仰著臉看媽媽……
像媽媽一樣高……
仿佛水光一晃,那個灑滿金黃余暉的黃昏忽然就不見了,她的眼前,又是清清楚楚的,一只被卡在電梯門槽內的細高跟鞋。
“可是媽媽,嘉心現在已經像你一樣高了,或者是,已經比你還要高了……”她的眼眶漸漸發熱發燙,“……可是,為什么,嘉心的氣力還是太?。俊?
沒有人回答她,安靜的電梯門口,只有锃亮的雙門一下又一下地開闔。
初冬的寒氣自冰冷的大理石地磚滲上,從她只穿了薄絲襪的腳心透上,那么冰,那么涼。
無數個初冬或是寒冬的日子,她就是在這般的冰與涼中度過,或許面上會砌起一個個或深或淺的笑,可那畢竟是涼薄而虛幻,又如何能溫暖她的心?
她蹲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里,輕輕地落下淚來。
然后,聽到一聲清晰的“叮”響。
她身旁的專用電梯,锃亮的雙門正緩緩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