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噀,看看蘇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是驚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問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里,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后嫁個良人,免在這里賣唱。”那夫妻兩口兒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并不會說謊。你便叫你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妻二人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戴宗埋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
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那里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吃酒,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來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戴宗道:“公明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里,五個人都進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對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戴宗、李逵也自作別,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為人最好,營里眾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伏侍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吃,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里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吃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吃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眾人煎藥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備了酒肉,徑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才可,吃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癥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后,揣了些銀子,鎖上房門,離了營里。信步出街來,徑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庵里歇。”宋江聽了,尋訪直到那里,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里安身。沒地里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里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自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
宋江聽罷,又尋出城來,直要問到那里。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旁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里。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里坐了。憑闌舉目看時,端的好座酒樓。但見:雕檐映日,畫棟飛云。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消磨醉眼,倚青天萬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宋江看罷,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把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闌暢飲,不覺沉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里。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于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后再寫下四句詩,道是: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后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里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時害酒,自在房里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城中有個在閑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賢妒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謁訪知府,指望他引薦出職,再欲做官。
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閑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仆人,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只快船渡過江來,徑去府里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著府里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纜在潯陽樓下。黃文炳因見天氣暄熱,且去樓上閑玩一回。信步入酒店里來看了一遭,轉到酒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江月》詞并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后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黃文炳道:“那廝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黃文炳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是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黃文炳道:“這廝報仇兀誰?卻要在此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黃文炳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文炳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看了“鄆城宋江作”,黃文炳道:“我也多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作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吃了一瓶酒,醉后疏狂,寫在這里。”黃文炳道:“約莫甚么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內人。生得黑矮肥胖。”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
次日飯后,仆人挑了盒仗,一徑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后堂。蔡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復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徑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才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即體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里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
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閑玩,觀看前人吟詠,只見白粉壁上新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等樣人寫下?”
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題著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么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么!”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炳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數;‘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么?”黃文炳回道:“小生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只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知府道:“通判高見極明。”便喚從人叫庫子取過牢城營里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于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檢看,見后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里,卻再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人,快下牢城營里,捉拿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
戴宗聽罷,吃了一驚,心里只叫得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級牢子,都叫各去家里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里取齊”。戴宗分付了眾人,各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里,徑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里,見是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里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去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里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后狂言,誰個記得。”戴宗道:“卻才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拿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驚,先去穩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來先報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頭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人來捉你。你可披亂了頭發,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詐作風魔。我和眾人來時,你便口里胡言亂語,只做失心風便好。我自去替你回復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里,徑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里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里,只見宋江披散頭發,倒在尿屎坑里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么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里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后,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余斤,殺你這般鳥人。”眾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風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
眾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報。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風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里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早在屏風背后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作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風癥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怎地,只與我拿得來。”
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了眾人下牢城營里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于階下。宋江那里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么鳥人,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后,有一顆金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時,教你們都死。”
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又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并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風,近日卻才風?若是來時風,便是真癥候;若是近日才風,必是詐風。”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里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風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癥。”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后吃拷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后,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即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里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后堂稱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干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于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見得極明。下官即目也要使人回家送禮物去。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拜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來早便差此人徑往京師,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去了。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個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晨,喚過戴宗到后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里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
戴宗聽了,不敢不依,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里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里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叫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么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里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飯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護膝、八搭麻鞋,穿上杏黃衫,整了搭膊,腰里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里藏了書信盤纏,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只腿上,每只各拴兩個,口里念起神行法咒語來。怎見得神行法效驗?仿佛渾如駕霧,依稀好似騰云。如飛兩腳蕩紅塵,越嶺登山去緊。頃刻才離鄉鎮,片時又過州城。金錢甲馬果通神,千里如同眼近。
當日戴宗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吃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吃些素飯、素酒、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巳牌時分,不見一個干凈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拈指間走到跟前。看時,干干凈凈有二十付座頭,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里面,揀一付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里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晾在窗欄上。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么肉食下酒,或豬、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吃。”酒保又道:“我這里賣酒賣飯,又有饅頭粉湯。”戴宗道:“我卻不吃葷腥,有甚么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爊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爊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饑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卻待討飯吃,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
見店里走出一個人來,怎生模樣?但見:臂闊腿長腰細,待客一團和氣。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貴。
當下朱貴從里面出來,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見便袋里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扯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現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候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晌則聲不得。
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里去開剝,只見凳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面雕著銀字便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的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事,卻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爬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里看,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毀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么不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愿求大名。”朱貴答道:“俺這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里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書。”戴宗看了,自吃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明相會的話,并宋江在潯陽樓醉后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然如此,請院長親到山寨里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羅搖過船來。
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里來,與眾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現監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吃官司為甚么事起。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罷大驚,便要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愿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里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里過時,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里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勾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里一個秀才做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圣手書生,又會使槍弄棒,舞劍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岳廟里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子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后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伙,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里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現在濟州城里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槍棒廝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里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里,尋問圣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么?”只見一個秀才從里面出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廟里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岳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挪尊步,同到廟里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指引,尋了同行。”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岳廟里重修五岳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赍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與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道:“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用。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里,行不過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
這兩個背著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只見前面一聲胡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伙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么人?那里去?孩兒們拿這廝取心來吃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服,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蕭讓和金大堅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著桿棒,徑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樸刀來斗兩個。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云里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天杜遷,背后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余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里來。
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伙。”蕭讓道:“山寨里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吃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都面面廝覷,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里,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并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伙,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道:“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只顧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見小嘍羅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后,只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里。”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
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安排了回書,備了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相別下山,小嘍羅已把船只渡過金沙灘,送至朱貴酒店里。戴宗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拽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飲酒間,只見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其前,不顧其后,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的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說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
吳學究迭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性命,刀槍林里救英雄。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