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把她跟他蓋到了一塊的大印是非撕毀不可的。男人從背后伸過手來逮緊她兩個腕子。他名叫郭大宏。這名字白紙黑字寫在紅本本上,她不愿看,不愿認得,還是看見了,記住了。于是她惡毒污穢的咒罵是指名道姓的。郭大宏又粗又長的胳膊纏裹著巧巧,她兩個腕子要被他攥斷了,他并不要拿她怎樣,只要那紅本本無恙。巧巧滿臉糊著眼淚鼻涕、罵臟話罵出的唾沫,身上一件嫌小的細格子襯衫早已被搓揉得沿她身體往上褪縮,牛仔褲卻在胡亂踢打中往下落,一段空白身子露在外面。郭大宏承受著巧巧對他祖宗八輩的毒咒,只連聲說,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不知是指巧巧的瘋狂罵街還是指她對紅本本的拼死撕扯。巧巧的謾罵中夾有揭露,憑什么和你結婚?!不去屙泡尿照照去,看看自己有沒有騾子好看!你以為誆一個女人來就行了?就能像騾馬配種了是不是?!郭大宏一面摁住她的跳腳,一面也有幾句答復,我咋知道你不同意?小曹說你早就同意,要不咋寄相片來了?巧巧勾起腳向后踹,很踹不到點子上,兩只手又給制服得死死的,勁也使不舒服,怎么動怎么窩囊。于是嘴里更是千刀萬剮的兇狠。罵一陣又出來了學生腔:都什么年代了,你們還想搞封建奴隸制啊?還想虐待婦女、強迫婚姻啊?!郭大宏搭上茬說:你不愿意你收啥錢?攢一萬塊是容易的嗎?巧巧心想,媽收的那一千塊是由這兒來的。媽一輩子沒抓過那么厚一沓鈔票,唬得魂都不附體了,直是催巧巧寫個收條。巧巧動作慢下來。老實的黃桷坪人,拿人家手短。沒想到這騾子為她給出去一萬塊,為她這么舍得。看不出這大牲口倒是腰纏萬貫哩。人家花了一萬塊,自然顯著在理,隨她撒野,也不同她一般見識。他見巧巧有些認賬了,便哄她一樣說,把那本本兒給我吧,撕壞了,趕明給你上戶口,也不好辦,她明白了,他牲口是牲口,畢竟掙國家的錢,占著個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戶口是黃桷坪女娃兒們夢寐以求的頭一樁事物,通過他她得到個城市戶籍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個城市先不管,總之是有份城市口糧,有個城市居民身份證的人了。可這也算城市?連黃確坪的鎮子都比它繁華十倍。在兩個人撕扭不清的過程中,其實雙方已完成了不少相互摸底、刺探。比如大宏說虧不了你的,我一月掙一百多還加獎金、夜班費。巧巧就說哪個稀罕,要是我到了深圳,一月就掙得到一千!大宏說,那是婊子去的地方,除了婊子就是騙子!巧巧烈馬似的一蹴一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深圳!大宏說,等咱有了錢,我帶你去還不成?巧巧嘴里仍在咬牙切齒,哪個要你帶?我認都認不到你!她心里卻想,哦,一個月一百出頭吶。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塊呢。她又想,這個人看上去倒憨厚,恐怕還有點NFEA4;潘富強老婆要敢這么無法無天地鬧,十頓揍恐怕都挨了。她的恨卻還發不盡,對那假裝書生的二流子,她扯直嗓子喊,哪天老子非找到你,你個流氓騙子斷子絕孫的龜兒子!
這時門口站了個人,人旁邊坐著灰狗。也不知人和狗待在那兒多久了。郭大宏一邊對付巧巧,一邊說,二宏你滾,有啥好看的!巧巧立刻找到個新的發泄目標,對門口那人和狗說:滾!滾蛋——看什么看?!叫二宏的人一臉很好看的樣子。他好意地指著她對大宏說,她肉都露出來了。巧巧瘋得一臉都披掛著頭發,她說:八輩子喪陰德,養出這種傻子!郭大宏說,二宏我叫你走嘛,把門給我關上!二宏戀戀不舍,聽巧巧聲音越來越嘹亮,怒氣把垂掛在鼻子、嘴巴上的一縷頭發一會吹得飄舞一下,八輩子喪德,傻得豬都不拱,狗都不啃,傻得屙牛屎!大宏說,他傻他老老實實地傻,又沒惹你。他說著一腳踹在門上,門把傻子二宏和灰狗灰灰關在外面。巧巧兩個手腕和小臂給郭大宏的手抓得烏黑,她十個手指全麻了,冰冷冰冷。結婚證落在地上,兩人都沒意識到。他們已忘了最初讓他們扭作一團的道理。卻不斷有新的道理產生,你再罵我弟弟,我可真揍你啦!他朝我身上看,我就罵他!你罵什么都行,不準罵我媽!不罵你媽我罵哪個?不是你媽造的孽,哪有你們這種現世東西,還拿我來現世!我媽惹著你了嗎?她老人家走了都二十年了。你罵得著她嗎?我偏要罵!你再罵一句看看!你當我不敢?你試試!我不用試!再張一個嘴,我拿大巴掌拍你!我就張!……
門卻又開了,傻子二宏指著巧巧,白肚皮白肚皮。巧巧的襯衫卷到胳肢窩下面了,整整露出一尺來長的一段身體,上面有兩個半圓的底基,下面有個深深的肚臍。巧巧意識到傻子已拿她享了眼福,一下弓起身,蹲在地上。接著她干脆一坐,臉枕在胳膊上,嗚嗚嗚地哭起來。
巧巧哭了很長時間。太陽也落盡,風也起了響聲。巧巧哭得身上有舒筋活血的意思,一輩子的別扭都疏通了。屋里全暗了,關閉的門縫溢出廚房暖洋洋的氣味。有股葷腥油膩的氣味,巧巧認為它很香。巧巧想起黃桷坪哪家漾溢出這樣的香氣,便是大事了。巧巧不哭也不動地默望一會窗子,窗子外的色澤一層層在深起來。傻子二宏不清不楚在廚房說著什么。她起身,推開門,沒太多不好意思。一股濃郁的香味是新鮮的肉加上八角大料醬油烹煮出來的。另一股來自腌臘的肉食。總之這里的香味非常熱烈,把巧巧的生疏和委屈部分地驅散了。她眼前一大一小兩個神情舉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諧調地值廚。大宏提著長柄鍋鏟,二宏雙手捧一大捧土豆絲,大宏說,來,二宏手便一松。大宏殺雞使牛刀地揮動鍋鏟翻動那點東西。這里什么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訴巧巧,這兒原先有五個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買賣做民工做城里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編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騰騰中看看哭得紅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對大宏說: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認得這個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兩個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長補短湊出一份諧和。一個半導體在桌上放出“血染的風采”。這里也有“血染的風采”。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憶起這廚房里的溫暖、氣味、歌聲,她那時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聽“血染的風采”時被打動了,使她得到假相的歸屬感。她當時想,這里也有那么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風采”,原來這對兄弟也不知不覺地與她分享同一種高尚浪漫的愿望,歌中那夸夸其談卻很中她意的愿望。歌詞越來越昂揚,開始肉麻。巧巧一貫把令她乍起雞皮疙瘩的歌詞曲調看成神圣。她在這時便看看兩個男人,涌來莫名的一陣鄙薄與憤慨:他們也配“血染的風采”!這樣憤慨過,便又緊隨著出來一股莫名的悲天憫人(包括對她自己,尤其對她自己)。眼淚再次流下來。這回才是真哭,真正從一個痛痛的深處涌出哀傷。一個女人認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認為她從不會認命,心里還有勁頭:別想攔我,等我羽翼豐滿,我還是要遠走高飛。巧巧是在許多日子以后來回想這個晚上時,才懂得自己;她那時才懂自己其實跟祖母、母親、黃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認命的。
這樣的真實傷心她不想被人看見。她討厭大宏眼里直瞪瞪的關切。她便又快步走回臥室。十多分鐘后,她聽見門被輕叩幾聲,她把聚在下巴上已冷掉的淚水抹在肩頭。大宏把一個汽油桷搬進來,二宏將兩個鉛桷的水注進去。汽油桷上半段給截了。巧巧看明白了,這便是她今后的浴池。大宏說,先洗洗吧,飯熟了我叫你。二宏也說:洗洗可舒服了。她不吱聲,倒不想哭了。二宏認真之極地將兩桷水傾入汽油桷,很快起來一蓬溫暖在屋里。大宏像走進別人家那樣手腳別扭,他打開一個木箱,拿出一條嶄新的毛巾和一塊未開封的新香皂。巧巧想,好哇,全準備齊了呢,她不接他遞過來的東西,大宏就把毛巾香皂擱在床沿上。她看著他的背影想,以后對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會計較。突然被自己的念頭唬一跳:怎么同這個人就“以后”起來了呢?
這天晚上巧巧吃得很飽。悶頭猛烈地吃,也不理給她夾菜的大宏,自己在碗里公然橫豎翻揀,挑出瘦肉。半張豬臉切了一大盤,巧巧翻撿出耳朵和拱嘴,她從小愛吃這兩樣器官。大宏趕忙把那盛豬臉的盤子換到她面前。巧巧吃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松開來瞪著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里冷笑,你們該我的,欠我的,就供著我吃吧。她扒完一碗飯,見大宏的手已張開等在那里,等著接過碗給她再添一碗飯。這時兩人眼睛碰在了一塊。巧巧心一亂,自己起身盛飯去了。剛才的一眼使她糊涂了,竟有點暗遞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飯桌上時,她更是吃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懲罰誰,自己,還是大宏。卻是二宏受了懲罰似的,說了聲:巧巧!聲音中有種痛苦。她把碗一擱,起身便走。開前門時大宏問她是不是去廁所。她不吱聲,甩上門。剛走幾步,一支手電跟了上來。大宏也不吱聲,一直跟到廁所門口,然后高擎著手電,使光從廁所墻頭越過。巧巧不緊不慢,心里說,愛伺候你就伺候吧。
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床上,想該把自己怎樣。大宏很知趣,連這屋的門都不進,和二宏搭伙睡那張污糟一團的單人床去了。這個局面一直撐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問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著一盆洗腳水,挽著褲腿,露出洗得粉紅的小腿和小臂,對大宏說:你自己床上有條母狼,等著吃你,是吧?你非要到別個床上去擠。大宏并沒有喜出望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話要這樣連聽帶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見巧巧的牛仔褲松松挎在髖上,走一步,金屬的皮帶鉤便“叮呤”一聲。然后大宏從那口箱子里掏出兩個荷葉邊枕套,兩塊“喜鵲登枝”枕巾,一條粉紅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床單。巧巧上來幫他鋪床,心里對自己說,人家早張開天羅地網等著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現在她知道陳國棟是沒有的,有的就是個姓曹的人販子)怎么就那么服服帖帖?怎么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還是女兒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惡棍比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來糟蹋我?九天下來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勞。他沒有值得她愛的地方,因為沒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勞。在事情不可逆轉的將來,巧巧記起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會愛一個男人的厚道勤勞,她們只會和有這兩種德行的男人去過日子。巧巧在那時會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們一樣,她們要這樣的男人是因為他們是可以偶然欺負欺負的;愛不起來,拿來開開心、出出氣,也未嘗不是種滿足,甚至還有份怪誕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