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于氏這番說話里,孫青霞終于比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風。
“老字號”溫家里幾名極有份量的和志氣的元老級高手,跟蘇杭一帶“憑著感受出劍,跟著感覺行事”的“感情用事幫”白家幾個出類拔萃的好手,聯結在一起,一方面,把他們的興趣和嗜好:例如研毒、養魚、種花、烹飪、做生意、開客棧、辦酒家、采藥草……都成了一盤生意,另一方面,不但借這些生意來壯大他們自己結為一體的勢力,更借此形成一個網絡寬廣的庇護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漢、武林正義之士,有個依歸之地和避難之所。
這也許就是溫、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為“用心良苦社”──他們也的確用心良苦。
而且還吃力不討好。
因為這種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維持不了:蓋因他們所作所為,大都十分創意,且若不是在窮鄉僻壤開設風格殊異的店鋪(例如“崩大碗”設店于“殺手澗”,“義薄云吞”雖然開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里開設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帶,居然開了家“自成一派書坊”,而且還設店在“吉祥賭場”的正對面),要不是他們的“背景”的確夠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腳了。
不過,就算做的好,也還是不好做:蓋因他們反而把賺錢擺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貨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沒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來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負擔越多,開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護的江湖人物里,難免也有良莠不齊、不安好心眼的,對“用心良苦社”,難免都會造成負累和麻煩。
麻煩愈大,名聲就越響,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見得生意就更好,賺的錢會更多。
──無水不行舟,錢賺得不夠多,那要辦的事不少都辦不成,正辦著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擱淺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運作,“義薄云吞”是一家,他們用了言尖、于情夫婦來坐鎮,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陳粉腸、宣西瓜這些人物;同樣,“崩大碗”則由溫絲卷親自主持,也吸納了孫青霞來幫忙。
然而,在這之前,溫八無只跟自稱為“小欠”的孫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組織上的事情,所以,孫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內情。
現在倒是言尖夫婦對他說了分明。
──這對夫婦都沒把他當外人。
不過,言尖也向孫青霞說明了他們“不拿他當外人”的原由:
“八無先生說過:要是你過來這兒,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瞞著你。”
他自說自笑:“本來這種事就不必瞞人。咱們打開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當生意之外就是幫人,而且幫該幫之人,這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他咔咔咔的笑著向孫青霞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就算八無先生不吩咐,我也會告訴你個來龍去脈──免得你自作多情,以為“流氓軍”是沖著你來的。”
孫青霞不禁摸著下巴,苦笑。
──我的樣子像“老實人?!”
(我還是個名懾天下的“大淫魔”哩!──我像老實人?!嘿!)
孫青霞倒是第一次聽人說他“老實”。
不過,這時候,他也沒功夫去辯這些,因為庭院里,葫蘆瓜兒東搖西晃著瓢子,葉亂顫,塵遽起,云亂飛。
天色很暗。
雨下得漸密。
院子外,又有一頭異獸訕訕然走過:
──那居然是一個獬猊!
──這地方怎么變成了“萬牲園”?!而且還成了奇獸齊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言尖一時沒意會過來:“什么什么時候?什么事?”
孫青霞急道:“溫白二家元氣大傷,內哄鬧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這半年內發生的。”
孫青霞道:“那他們要動你,早該在三個月前就動你了──他們一向在‘長氣河’扎根,你們卻在‘十八星山’開店,等于捏住他們的咽喉,搶掉他們的生意,他們若要動你,又何必等到現在?今天我來了,他們才發動,他們目標是我,不是你們。我走出去,他們就不一定要馬上跟你們鬧僵──畢竟,溫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勢力非凡,他們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點不悅:“說到頭來,你還是要認號召力甚于‘義薄云吞’罷了!”
孫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爭這個。‘流氓軍’受命于‘叫天王’,我又出手殺傷過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他們這次在這兒展開大包圍,若說不是為我而來,還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孫老弟,你年輕氣盛,你還是強認這個名頭。你跟他們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對著牛腿子!”
孫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剛才也明明說過,能保住這一干武林上響當當的人物,是溫白二家作后盾之故──他們要找你麻煩,不如先上龍頭巖找溫兄,找你干啥?這明擺著是我的事,言老板要是不保住顏姑娘,我也得出去應戰,你們千萬別攔──老實說,攔也攔不著!”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濃痰,干笑道:“你看你看,孫少俠可真是發火了。”
于情婉言道:“少俠萬勿動氣。你跟詹食色不錯是結下了梁子,可是,我們結下深仇的,卻是大當家詹奏文。”
孫青霞將信將疑:‘東方蜘蛛’?這人是‘流氓軍’的老大,武功高絕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陰,沒幾個人可以不毀在他這三記連環殺著下,你們是怎么跟他有隙的?”
于情知他不信,便說個分明:
“你剛才不是問起新近逃到敝店來受到庇護的兩位武林成名人物嗎?一個是‘鬼仆神鞭’梁道姑,另一個是……”
孫青霞接道:“‘一哨大俠’何半好。”這兩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義薄云吞棧”聲名大噪,孫青霞當然早有風聞。
于情提醒他道:“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個月光景──這時際,溫、白二家的好手相繼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癱瘓狀態。當時,梁道姑還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溫八無、溫兄等親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則是我們夫婦自扛下來的。”
孫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賢伉儷為人,決不辱沒了‘義薄云天’這四個字,你們所作所為,確也光大了‘義薄云吞’的聲威。”
“好說好說,”于情反問“你可卻道那何半好是給誰人追殺才致遁入小店的?”
孫青霞問“誰?”
“正是”‘東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過來從靈壁逃過來十八星山的,半途給‘流氓軍’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們店子里。”于情道,“他是混入‘流氓軍’里,要刺殺詹奏文不遂,卻殺了他的兒子──四當家詹同榮!”
“什么?!”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義薄云天、古道熱腸、肯犧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們的店子里──我們能任他遭流氓軍捕殺嘛?”
“這……”
“試想,”于情有條不紊的說,“你只不過曾經傷退過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卻把他給殺了!何半好退到我們店子里來,我們初還只以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們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結果,‘流氓軍’的五當家程巢皮來襲,我們將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謝萬謝,趁夜走了,說明一定他日報答咱們,可是一去之后,了無音訊,倒是不久之后,他們的三當家余華月率眾重重包圍住這兒,這才撐開了話明說,我們也才知道‘一哨大俠’跟‘流氓軍’結下的深仇大恨,是我們化不開,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經溜掉了,大當家‘東方蜘蛛’的獨生子詹同榮死了,我們卻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說,‘流氓軍’不找我們算帳,還找誰清算這筆帳?!”
然后她正色問孫青霞:“孫大俠,你看,這仇,是你結得深還是我們結得深?”
孫青霞知道言尖、于情說的是真話:既然連叫天王一伙人也不知道他已進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許短時間內調集人馬,大舉包圍“義薄云吞”?看來倒真的不一定是沖著他和龍舌蘭來的。
“也許……”他沉吟道:“這干人不只是一伙,也不只是針對我們其中一伙人來的……叫天王既要滅我和龍姑娘之口,‘流氓軍’也要報喪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聯手,跟他們打上一仗再說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極了!要不是八無先生一直要我夫婦‘要忍忍無可忍之事’,咱們早就跟‘流氓軍’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們這兒救人,他們那兒殺人;咱們在這頭護人,他們就在那頭害人。”
他頓時豪情勃發,一下子,臉都黑了,頸也黑了,連眼白也灰了起來,卻只有一雙手,還是白的。
孫青霞一看,心里大為震服:他素知言尖練的是“黑砂掌”,這種掌法并不是什么獨門絕學,但能練到言尖這般“色即是空,黑極反白”的境地的,的確在武林中也絕無僅有──何況,言尖曾在古城高昌練成了“迷城步法”,且又是當代“迷蹤門”的護法,有這等人物背景在,難怪多年來盤踞靈壁的“流氓軍”一直不好動十八星山的這一家小店“義薄云吞”。
然而于情卻問:“孫大俠認為‘流氓軍’可能沖著咱們兩造一并兒來,這推論十分合情合理,若能與孫大俠、龍女俠一齊對付御敵,那自是我夫婦和小店上下之幸──只不過,孫大俠剛才提到來的不止‘流氓軍’一伙……莫非除了詹蜘蛛的這一起‘畜牲兵’,還有別的來路么?!”
孫青霞道:“你們跟‘流氓軍’各踞一方,曾數度交手,對他們行軍布陣的方式,想必早已一清二楚吧?”
言尖一提起“流氓軍”就心頭火起,這次,只見他咧著嘴卻是連牙都黑了,但眉心、手背都更煞白:
“那干不是人,都是畜牲!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對無辜百姓也一樣**擄掠,無惡不作,全都是深山猛獸,擇人而噬!”
孫青霞道:“我雖未正式跟‘流氓軍’的人馬交過手,但在京里曾跟食色公子的隨從也動過手,更聽過這股流寇的事……他們所作所行,行事方式,的確就像一大干禽獸所為──或者還禽獸不如!”
然后他補充道:“聽說,蔡京不敢引這干兵馬入京,朱勔不愿招這班流匪到蘇杭,就是怕這些流氓獸性大發,不可控制,作出令人發指、不可收拾的事體來……”
說到這里,他又正色道:“試想,連喪心病狂無法無天的蔡元長、朱勔兄弟父子這等人,尚且不敢引進‘流氓軍’,可見得這伙人馬,簡直躁進狂暴,已達何種程度!”
“然而,我們今日所見的,雖然都是飛禽走獸,甚至還有珍禽異獸,可是,”孫青霞臉有憂色,沉重的道:
“──你可以發現他們只令人高深莫測,甚至幽異詭奇,只不動聲色、神神秘秘的展開了布置包圍,直至現在,不但毫不見躁攻冒進的情形,只見步步為營,敵明我暗的顯示一二實力──這像是‘流氓軍’的一貫作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