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薄云吞”,果真名不虛傳:它的餡香而滑,皮薄而嫩,熱呼拉的和著湯一口灌下去,只在口里唇齒相依的幾個打轉,就骨溜的吞到肚子里去了,好一會才能體味出它的香、甜、嫩、滑來,但那已是“回味”階段了。
──義薄云吞,果然皮薄,嘗之如同吞云吐霧。
但老板言尖,卻十分厚重。
他的話說的又快又響又直,像一輪鞭炮,把自己炸得只剩下一地碎紅。
他很熱情,但不太知道如何表達。
他一急,鼻尖上就聚積了汗,他的眼眶前有兩塊薄薄透明的鏡片,也染上了兩團霧氣。
看到他的兩眼和鼻梁上,竟有鐵絲架起了這兩面古怪的“玻璃鏡片兒”,大家都覺得奇怪。
龍舌蘭問得很直接:“掌柜的,你這兩塊是什么玩意兒?”
言尖大聲回答:“這叫‘眼鏡’。”
龍舌蘭不禁皺了皺眉頭“總不會是用來裝飾的吧?戴在臉上,忒也礙眼的!”
言尖大聲道:“當然不是。”
龍舌蘭楔而不舍:“那有什么用途?”
言尖大大聲的道:“我眼睛不好。遠的看不到,只能看近的。到了近年,連指甲那么大的字,三尺開外便瞧不見了,得要擺到鼻尖前才看見。至于拳頭,則要打斷鼻梁才發覺了!后來戴上這‘眼鏡’,七八丈外黃皮了(哥)啄蟲子,我還能一眼看出是晻螆蟲呢!”
龍舌蘭咋舌道:“厲害,借來瞧瞧。”
言尖大聲道:“好!”
他立刻除下了“眼鏡”,讓龍舌蘭戴戴看。
龍舌蘭一戴在臉上,兩眼立時發瞪,只覺頭暈腦脹,還以為遭了暗算,忙把“眼鏡”擷了下來要扔掉,言尖心疼珍惜,連忙阻止:“丟不得!丟了咱家就等同睜著眼瞎了!”
龍舌蘭笑吟道:“這戴了會暈的怪物,你家奶奶才不希罕呢!還你。”
言尖高高興興的接過來,大聲道謝。
龍舌蘭捂住了一只左耳:“我有一事向你請教。”
言尖樂意極了,大聲道:“你說!”
龍舌蘭誠惶誠恐的問:“我……我只是奇怪……你說話怎么每一句都像跟人破口罵架似的。”
言尖有點赧然。
他脹紅了臉,好不容易才小聲了那么一點點,但仍是震得店里四周的碗、碟、杯、盤,碰碰作響,四周的墻、壁、甕、壇,嗡嗡作響。
“我小時候是個聾子。左耳只能聽三成,右耳只聽一成半。所以,必須大聲說話,自己才聽得見──后來,內人教我看唇形辨音法,我才算聽不見也瞧見,明白人家說的是什么,但這壞習慣還是改不了……”
然后他一鞠躬,大聲喊到:
“我對不起諸位──”
幸好龍舌蘭一見他躬身,知他又要發話,馬上捂耳,這回可是連雙耳都塞住了,才沒吃了個“眼前虧”。
但小顏可慘了,給震得臉青唇白的,但還是能捂著心表達出她的敬意來:
“言老板好了不起……耳朵不好,但卻練好了中氣。眼睛不好,又發明了這‘眼鏡’的玩意──”
言尖連忙搖首,而且還搖了手:“不,不──”
他一說話,這回連小顏也掩耳不迭。
但就算把耳朵蒙上了,卻仍是聽得見。
──當真是如雷貫耳。
只聽言尖道:“這中氣雖是我苦練成的,可是主要還是我授業恩師的指點有方──他老人家說話,更加宏亮。不過,‘眼鏡’卻不是我發明的。有一位姓溫的,見我快要變成瞎子了,可憐我,就制造了這兩片東西給我,我經幾年來的打造淬煉改良,就變成了這兩片薄鏡……所以原先發明的人,決計不是我,我不敢掠美。”
龍舌蘭很喜歡這人性子,但就嫌他說話太響了,于是咕噥道“最好也發明一塊‘聲鏡’什么的,把你的聲音好好過濾過濾。”
小顏俟言尖嘴巴一闔,就放下雙手,衷誠說:“要是這玩意可以推廣開來,大量制造,讓每個眼睛視力不好的人都可以從此免憂,那該多好啊!”
言尖一聽,大表同意,深有同感,只一拍大腿:“是啊,我怎么沒想到!應該大量制造,澤福大眾的。”
孫青霞聽了也覺得非常親切:“言老板有此壯志,那還愁不容易!八無先生最愛搞這些把式,你再遇著他,好好跟他合作辦好此事,大量制‘眼鏡’,這種推動群眾福利澤及蒼生的事,他就算不收錢,也樂此不疲呢!”
言尖倒是一怔:“八無先生?我說的不是他!”
孫青霞也一呆:“不是溫八無發明‘眼鏡’的嗎?這倒奇了。你說‘姓溫的’,還會有誰?!”
言尖這才明白過來,誤解從何而起了:“你誤會了。的確是姓溫的,但卻是‘溫兄’,而不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孫青霞哦然道:“原來是溫兄。”
言尖大聲道:“溫兄跟八無先生不一樣,他只即興助人,偶爾幫人,愛惡無定,喜怒亦無常──沒他的同意許可,我還真不敢將這他先創造的稀世寶貝公諸于世呢!”
龍舌蘭也搶著道:“溫兄這人我知道,這人愛一物欲其永生,惡一事欲其即死,是個顛三倒四、半癲半狂的怪胎,惹不得!也不好惹!”
孫青霞聽了反而力勸言尖:“像這樣能益人濟眾的好東西,就因為個人小小私心而不能流廣于世,那豈非暴殄天物,懷私誤眾!”
言尖聽了,長嘆一聲,仍大聲道:“看來,就算得罪溫兄,也得要冒險干一次了──最多到時候再跟溫兄負荊請罪好了。”
小顏看他那么率直,嘻的笑了出來:“我看,你不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傳出去的,你店子里人頭熟、人面廣,要流傳出去還不簡單!你只要不需要掛上名堂以流芳百世,溫兄也不易知道你教的方子──難道他發明了一物之后,后世人誰都不能發明嗎?”
言尖笑說(但還是非常大聲):“這小姑娘說話好伶俐,長得也俊,卻不知叫什么名字?”
小顏施禮道:“我叫顏夕。”
孫青霞道:“你們不相識的么?小顏姑娘原一直就住在不文溪一帶。”
言尖笑著大聲道:“十八星山那么大,光是山里的人說不定也一輩子會不著。”
孫青霞提醒他道:“她可是麒叔的養女啊。麒叔是這兒的鄉長,你總不會不識吧!”
言尖“啊”了一聲,這才又再好好打量小顏夕,嘖嘖(仍是很大聲)的揣摩估計道:“原來是吳老麒的養女兒……真是長得好快好速的哪。”
然后他轉向孫青霞解說道:“我們十八星山的人,都一輩子樂得身在此山中,不看他山好風水。所以啊,也不常到山外去長長見識,連串門子也省下了──要串門子,只好請過客路人,往我這家小店里串吧。不管有錢沒錢的、有面子沒面子的,大爺的還是服侍大爺的,只要來到這爿小店的,都是我的上賓!”
然后他指著三人,顧盼自豪(盡管他模樣兒長得又黑又瘦.說話又像跟人罵架似的,又似在眼前窮打旱天雷,且時常邊說話邊托托他臉上的“眼鏡”片兒,但在他店中央那么一站,比手劃腳,卻如同叱咤風云的大將軍,正作王指點將):
“我也看得出來,你們都是落難人……且不管給什么人追、讓什么殺,只要你們來了我這家‘義薄云吞’,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也是我言尖的一家子人。”
然后他竟然沉著臉。
側著頭。
他橫目盯著小顏,眼色凌厲。
小顏吃了一驚,龍舌蘭便連忙護在她身前,問:“什么事?”
言尖怪眼一翻,又托了托“眼鏡片”,這才(當然仍是大聲)說:
“這位小姑娘似有病──經脈至少有六處阻塞不暢,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