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陽光照進了養(yǎng)龍齋,經(jīng)歷了剛剛一番折騰,此刻天色已然大亮。壽光皇帝看看皇甫公公眷錄下來的圣諭,微微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臉來對著安清悠道:
“行了,你弟弟雖說免不了吃點苦頭,可是不死不殘不破相,也就這么罷了。倒是你剛剛這番表現(xiàn)可圈可點。說說吧,你那位祖父大人和婆婆這么著急派你來做聯(lián)系,又是有什么想法?”
壽光皇帝終究是壽光皇帝,話中略略一句“表現(xiàn)可圈可點”,登時便將安清悠的小小用心戳了個通透。滿屋的陽光映在這位大梁天子臉上,讓他臉上每一個最為細小的眼神表情都顯得清楚無比,但卻沒有人能從中猜出這究竟是萬歲爺轉(zhuǎn)瞬便回過味兒來呢,還是刻意放了安清悠過關(guān)。
安清悠心中一凜,知道剛剛那不過是飯前的開胃小菜,如今要談的才是正題,當下打起精神輕輕地道:“祖父大人和婆婆急著聯(lián)系義父,主要還是想知道義父您老人家有什么指示,兩家人也好遵照而行。”
“怎么?看著朕換了太子和皇后,有點兒坐不住了?”
壽光皇帝哼了一聲道:“蕭老夫人雖然享名數(shù)十年,但終究是個女流之輩,有些事情看得淺也就罷了,你那祖父安老大人可是個事情看得通透的主兒,以他那眼光難道還看不出朕必然會有后手的?真要遣蕭安兩家做事,朕難道不會自己派人去傳信?如今暫時妥協(xié),還不是為了等北胡的戰(zhàn)事有個結(jié)果?皇后和太子固然是重新立過了,但亦是未必不能再廢再立,大軍得勝回轉(zhuǎn)之時,股掌一翻傳道圣旨的事情罷了。”
壽光皇帝說得雖然冷峻,安清悠心里卻是登時是滿心的失望。
且不說這等事情早在之前便被家中分析過一次,如今聽來了無新意。自己最為關(guān)注的蕭洛辰父子密伐北胡之事,更依舊是那副大軍得勝回轉(zhuǎn)之時股掌一翻云云。
首輔大學士李華年能夠在使團出征之日便以信鷹里通外寇,自家的祖父安老太爺亦是能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推測出蕭洛辰如今的處境只怕是九死一生。
這些事情以壽光皇帝之能,不可能想不到的,可是,可是……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便是天子么?或許在他心中,為了達到那些皇圖霸業(yè),從來就沒什么不能舍棄的。蕭洛辰和他師徒十幾年,蕭家從他還沒登基之時就效死力賣命,安家為他演戲落得個舉族削官為民,種種這般,其實壓根就沒在他心中留下一絲半點的情分?
更別說自己這個掛名的義女了!
一剎那間,安清悠的腦海里不禁又浮起了安老太爺在很久以前曾經(jīng)對自己說過的話:
“咱們這位萬歲爺,從來都是視天下如棋盤,視萬民如棋子,什么父兄兒女,什么師傅徒弟,什么蕭家安家,什么將軍大臣。該當棄子的時候他絕不會有半點猶豫。可喜之惡之,可殺之忍之!”
安清悠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那種無奈而絕望的感覺猶如冷水般籠罩了全身,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子,皇帝就是跟你玩上一出死硬到底,你又能為之奈何!
等
等,皇上這是死硬到底?
一個閃電般的念頭忽然在安清悠腦海之中猛然劃過,緊接著便有一連串的問號接踵而來。
壽光皇帝為什么要死硬到底?是為了帝王的面子?可他身為九五之尊,若是真的一切盡在掌握,又何必要向自己一個掛名的義女解釋那么多?又何必擺出這等佯怒之態(tài)?這是多疑?是權(quán)謀?是障眼法?是一場新的戲?
種種思考紛至沓來,無論是蕭皇后坦言相告的宮中信息,婆婆帶著自己去研究琢磨的歷朝實例,安老太爺思慮周密的種種分析,甚至是最早彭嬤嬤教導自己的識人觀象之術(shù),在此時居然仿佛融為了一體般,讓安清悠的眼光變得如此清楚,面前的一切,忽然竟是那么的明白清晰。
經(jīng)驗可以讓一個人不停的成長,但和唯有驚濤駭浪的極致危險和巨大壓力,才能讓一個人走完量變到質(zhì)變的升華。在這一刻,安清悠第一次看穿了壽光皇帝種種作態(tài),也第一次看穿了這位號稱權(quán)謀之術(shù)天下無雙的大梁天子想要隱藏起來的真正東西。
“他已經(jīng)沒有了把握,一點兒把握也沒有!這是他最虛弱的時候,他同樣很害怕,很恐慌,所以才一定要做出一副一切盡在掌中的樣子,這時候如果別人對他失去了信心,那他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古代的等級制度下,人們提起皇帝君王來,總是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可是安清悠骨子里卻從來都不覺得人和人一定就必須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血肉之軀的凡人,一國之君就算再有雄才大略無雙權(quán)謀,也壓根就不是什么上天之子真龍下凡!
安清悠抬起頭眼光復雜地看了壽光皇帝一眼,這是她在宮中第一次露出了沒規(guī)矩的表現(xiàn),一介女流,焉可妄視圣顏!
“他還很孤獨,如果不是皇帝身邊必須得有幾個能夠為他辦事的人,他是不是會連皇甫公公都不信?”
安清悠就這么直視著壽光皇帝,忽然覺得眼前之人那重重面具竟是一層層的往下掉,他不過是個老人,一個很可憐的老人。
在安清悠看著壽光皇帝的時候,壽光皇帝也在看著她。這位大梁天子生平閱人無數(shù),權(quán)謀之術(shù)號稱天下無雙,可是這眼神,這目光,卻是讓他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感覺。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
似乎是清澈見底,又似乎犀利萬分,仿佛不經(jīng)意間把自己這個天子帝王都看得通通透透。
不!不僅如此,眼神犀利之人朕一輩子見過不知多少,在這雙眼睛里,似乎還隱藏著別的一點東西!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朕沒見過,朕自命掌控人心已臻極致,可是卻從沒見過這……這到底是什么?
壽光皇帝在這一瞬間,心中忽然升起了一個幾乎要讓他抓狂的疑問,可是偏偏他又解答不了。
只有安清悠知道,那是憐憫,是同情!壽光皇帝一生之中盡享人間極致,卻從來沒有被這樣的目光看待過。或許,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從來都是只相信實力決定一切,只相信自己所能掌握的才是最可靠的,他一輩子之中從未同情和憐憫過別人,也永遠都不知道被別人同情和憐憫的滋
味?
可是萬般權(quán)謀,有時候未必抵得過一絲悲天憫人之心。一個人可以把別人的同情和憐憫當作一種廉價施舍而高呼一聲不需要,可是一個人若連最起碼的憐憫心同情心都沒有了,你能說他是個強者?
場面上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皇甫公公或許能夠算是唯一沒有被這種寂靜卷入其中的,他依然是這么站著,似乎只要沒有什么會危及到皇帝陛下安危的情況,其他事情與他無關(guān),他也不想?yún)⑴c。
最終打破了這份寂靜的居然是安清悠。
“陛下既是萬事有備,我這便回去告訴兩家人,安心等著便是。民婦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安清悠行了一禮,直接低頭做告退狀。
“慢著!”
說話的自然是壽光皇帝,可是這一聲慢著出口,他自己也有點感覺怪怪的。說不出為什么,只是覺得不能讓安清悠就這么走了。
安清悠心里一松,自己當然不想就帶著這么一點點近似于沒有的結(jié)果而去,所謂告退不過以退為進之策罷了。自從看清了這位萬歲爺?shù)恼鎸嵜婵字螅行┦虑樗坪跻幌伦幼兊煤唵纹饋怼?
“義父還有什么吩咐?”安清悠輕輕地道。
“廢了這么大勁兒進了宮見了朕,就帶著這么一個回去等信兒的結(jié)果回去?怕是安老大人和你那位婆婆也不會滿意的吧?”壽光皇帝依舊是那副泰然自若的帝王之態(tài),可是此時此刻安清悠看在眼里,卻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皇上您說得明白,如今便是尚不需要蕭安兩家擅自動作的時候,若是有事,自然會派人傳訊。”安清悠居然真的笑了出來,笑得輕松無比:“皇上既有如此把握,做臣子的自然更是士氣十足,無論何時何事,只要您一聲令下,蕭安兩家全體必效死報——大家都對義父您有信心!”
壽光皇帝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沒詞兒了。
他這位萬歲爺今兒個折騰來折騰去,不過是擔心臣下不要對自己失卻信心而已,所以才有這等忽壓忽抬,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做派。可是如今人家什么都不打探,還一門心思地高呼對皇帝陛下最有信心,這……這好像是把自己想要的詞兒提前說了?
“就沒什么想找義父打聽的?多少你總是朕的義女,總要照顧些的。”壽光皇帝沉默半響,忽然蹦出來這么一句,只是那口氣卻已是緩和了許多。
“不想!”安清悠回答得極為干脆:“義父覺得可以告訴我的,自然會說。若是不能告訴我的,多嘴打探反而枉自給義父添了煩惱!”
這一下又是一次以退為進,安清悠如今已經(jīng)摸清楚了壽光皇帝的路數(shù),這位義父大人布局一層連著一層,便似重巒疊嶂一般。你越是對他布下的那些棋局琢磨打探,越是容易身陷其中。那就不如一路后退,越退,反而越有可能擠出些有用的線索來。
可是便連安清悠自己也沒想到的是,這以退為進的一擠,居然擠出個對于自己而言無比重要的消息來。
“哦?不想打聽?有意思,朕倒是有點兒奇怪,你便是連蕭洛辰的消息也不想打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