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季劫沒打斷他們的談話,只是站在門口,看了很長一段時間。
當他走進病房后,看著管天任,還問了句:
“你怎么來了?”
“我考完試,就過來了。”管天任說。
季劫問:“學校的事兒都忙完了?還用返校嗎?”
“差不多了。”管天任盡量微笑著說,避開第二個問題。
季劫就那樣看著他,也不追問,過了一會兒低下頭收拾東西,道:
“那回家吧。”
新買的樓房自然沒有以前的別墅氣派,是個不足兩百平方米的三居室。
盡管季遠年齡小,但為了鍛煉他的自主能力,四歲時他就一個人睡了。管天任擔心季劫,北京東北兩頭跑,是這個家里的常客,平時跟季劫住在一起,跟北京一樣,倒也沒什么不方便的。
那天晚上也是這樣。管天任洗好澡就躺下,過了好長時間,發現季劫還是沒有睡著。
他太注意觀察季劫了,當然知道季劫是真睡著了還是假睡。管天任見他這樣,也開始焦躁,一分鐘內翻身三次。
“……你干什么呢?”季劫伸手壓住管天任的后腰,不讓他動。“老實點行不?”
他這夠郁悶的了,可就算這么郁悶,也沒這樣翻來覆去的打擾人睡覺。
管天任沒吭聲,過了一會兒爬起來,輕輕地碰了碰季劫的眼角。
季劫躲了一下沒躲過去,被摸了一下,挺不高興,問:
“干嘛啊你。”
“沒事。”管天任說,“我想看你……睡沒睡著。”
“你廢什么話啊,我要是睡著了能跟你說話?”
管天任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
“……我應該早點過來的。”
季劫想到他下午說的那些話,心里說你來的夠早的了。可又不想被管天任發現自己偷聽,于是只微不可聞地輕輕哼了一聲。
管天任低著頭,說:“我要再早來一會兒。就能……趕上了。”
季劫知道他說的是趕上什么。不就是趕上季文成被帶走的那段時候嗎。
“……你來了也沒用。”季劫非常郁悶地說出了這個事實。
他心里明白,其實誰來了都沒用。誰來了,季文成要被帶走照樣也不能留下。
他就是不甘心。有點生自己的氣。
管天任聲音沙啞:“我以前說過,你忘了嗎?”
季劫道:“你說過什么?”
“我說,你要是生氣,我就幫你生氣。我不想再看見你這樣了。”管天任伸手摸季劫的后頸,然后向下摸他的后背,問,“你疼不疼?”
管天任聽說那些獄警下手挺狠,把季劫壓在地上。雖然沒看到原本的情況,可也能想象當時場面有多混亂。
季劫搖搖頭,道:“我不疼。真正讓我難受的……是我兄弟。”
季劫皺眉,用手攥住睡衣衣領,仿佛那讓他喘不過氣:“我覺得他應該懂我。知道我有多著急,所以一出事就應該立刻聯系我。他沒有,我把我爸交給他,可他一遇到其他的事兒就跑了。”
管天任明白季劫說的‘他’是誰,于是安靜地聽著,沒說話。
“我真難受。”季劫道,“這兩年我一直跟他吵架。可今天我才覺得,我們倆已經回不到小時候了。”
過了一會兒,季劫補充著說:
“也不是他的錯。是我不行。”
“……”
“我什么都做不了。”季劫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什么人都無法保護。”
那種無奈、無助的感覺,像是刀子一樣,逼向季劫面前。
不能躲,躲不開。
管天任握住季劫的手,用快哭了的聲音說:
“我幫你。”
“……”
“等著我。”管天任比季劫還要難受,“你等我。等我長大,等我有能力以后……”
他不是季劫,沒經歷過這樣復雜的事情。如果不是遇到季劫,管天任就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整日為專業課忙碌,不會四處奔波,不會——這么早體會到無能為力的挫折。
可季劫不是需要保護的弱勢群體。他甚至覺得管天任的承諾莫名其妙,于是沒說話,在黑暗中閉著眼想事情。他一有心事就睡不著,失眠非常厲害,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管天任小聲直起身,右手緩慢、柔和地摸到季劫的眼角。
季劫覺得奇怪,不明白管天任干什么這么喜歡摸自己的眼睛,又無端覺得這溫柔的動作很是熟悉,于是忍耐他摸完,才開口,問:
“怎么了?”
“……”管天任沒回答,反問道,“你還不睡?”
“睡不著。”季劫說,“我睡不著。”
“嗯?”管天任順勢起身,“要不要點煙?我去給你拿。”
“不用。”季劫拽住管天任的手臂,將他拉下來,讓他躺著,頓了頓,往管天任那邊蹭過去,枕在管天任肩膀處,重復著說,“不用。”
管天任呼吸一滯,被季劫突如其來的親近嚇了一跳。到現在他才明白什么叫做‘近鄉情更怯’。管天任從心里渴望季劫的靠近,可當那人真的靠近了,管天任又害怕自己會讓季劫不舒服。
管天任這邊戰戰兢兢,季劫那邊跟他毫不客氣。
“你肩膀怎么那么硬啊。”季劫躺著,大刺刺指點,“我記得你以前這邊肉特別軟。”
那是,也沒看這兩年管天任瘦了多少。就算不能跟季劫比體重,也絕對是正常標準了。
管天任挪了個地方,說:“你躺我腿上。”
“別忙活了。”季劫挪開頭,安靜了一會兒,說,“我以前就這么靠著我爸。”
管天任一怔,知道季劫這是要跟他談心了,連忙擺出洗耳恭聽的態度,道:“你說。”
“……沒什么好說的。”季劫別扭了一會兒,才說,“……都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嗯。”
“我小時候,我爸工作還沒那么忙,他總能陪著我,什么都陪著我。”
“陪你做什么?”
“什么都陪著我。”季劫有點不好意思,又覺得自己沒必要跟管天任見外,就說,“我小時候,好像,嗯……比較愛哭。反正看不見爸媽就哭。”說完立刻補充道:“現在不這樣了。”
其實管天任聽說過,但同樣的話從季劫口中說出來,帶來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后來,”季劫閉上眼睛,“后來他忙起來,就沒有以前那樣耐心了。”
除了季文成不夠耐心以外,與父親疏遠而格外暴躁敏感的兒子,也越來越不聽話。
季劫說:“……他總想管著我,我也不聽他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都這么老了。”
管天任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能伸手去握季劫的。天氣不是很熱,傍晚時開了一會兒空調,現在已經關上了,大開的窗戶吹來清涼的夜風,吹得小腿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季劫低著頭,自嘲地說:“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
“說吧,我愛聽。”管天任說,“我想知道。”
“沒什么好說的。”季劫今天也是情緒波動太大,不然不會真的說這么多。“睡覺吧。”
過了這么長時間,也足夠季劫平靜了。但是管天任卻遲遲無法入眠。
天慢慢亮了。
管天任湊到季劫身邊,看著他的耳朵,用那種輕得好像吹氣的聲音說:
“……我知道。”
其實他都知道。
季文成被關到看守所的第二個月,管天任還在北京,王思維的父親王律師就帶著管天任到東北的看守所見了季文成。
即將要從北京出發去東北的王律師特意趕到管家,對管天任說季文成要見他。
盡管管天任希望學法,可實際上是第一次見到律師,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怎么見季叔叔?
管天任身高一米八,遇事溫和,陌生人遇到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年齡多大。
王律師也考慮到這點,上下看管天任,說,到看守所我就跟他們說你是跟我來實習的,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解決,你不用管。
管天任扭頭看家,問,我要不要告訴季劫?
被關到看守所的第二個月,正是最雞飛狗跳的一段時間,季劫一定要回東北,鬧得非常厲害,而東北那邊正在徹底調查季家,現在讓他回去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王律師搖搖頭,道:“千萬不要讓季劫知道。”
“那……我,我可怎么走啊?”
王律師根本沒考慮到管天任的難處,說:“想想辦法吧。我明天上午十點出發,請不要遲到。”
管天任真的編了個借口,那借口非常簡單,因為邏輯周詳,聽上去像模像樣,只不過是個謊言。
管天任記得清清楚楚。他可以有事隱瞞著季劫,只要是為了他好,管天任都能忍耐著瞞下去。但他不愿意騙季劫,每次欺騙都覺得難受至極,因此記得清楚。
尤其是季劫毫無保留的信任著自己,騙最信自己的人,那感覺真是不好受。
在看守所見到季文成,那個嚴厲嚴肅的男人瘦得很厲害,頭發剃得薄薄一層,青色的短茬兒看上去異常憔悴。
管天任對那天的印象并不很深刻,只記得季文成詢問自己外面的狀況。管天任告訴他季劫堅決拒絕出國,至于季劫做出的那些過激舉動,他當然不敢告訴。緊緊聽說季劫不肯離開,季文成就憂心忡忡,愁眉不展。最后長嘆一口氣,露出些蒼老的樣子。
提起那天的交流,管天任對季文成的托付刻骨銘心。
季文成托付給管天任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注意季劫的心臟。
“季劫剛出生的時候,家里沒錢請保姆,我一個人看著他們母子兩個,一忙起來就顧不上季劫。有一次他哭得……我……”季文成深吸一口氣壓住喉嚨里的顫音,“……季劫他心臟的問題都是因為我。”
知道他生氣就容易心臟疼痛。可又怕太寵著兒子,真的不管他,日后這小男孩會走上歧途。
是不是所有父親的愛都這么矛盾?這樣愛著,但說不出口?
管天任永遠記著那天,季文成心痛的模樣,說:
“——季劫的心臟,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來。也永遠長不好。”
而這句話,在日后也一直根植于管天任的心里,任何時候想起,每個字都浮現在腦海,不會有一絲記憶的消退。
談起季劫,兩人的共同語言就多了不少。管天任說起季劫性格倔強,不會輕易露出自己的弱點,就算是生了病也不告訴別人。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管天任不失苦惱地說,“他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不高興,很多時候我不能第一時間感覺到。”
在季劫看來,管天任已經夠了解自己了,但這樣聽,管天任似乎覺得自己遠遠不行。
管天任甚至沒想過,自己為什么如此渴望了解另一個男性。很奇怪。
季文成聽管天任這么說,竟然笑了起來,隨后用一種懷念而溫和的聲音,將季劫的事情娓娓道來。
說得最多的,當然是季劫別扭又倔強的小性子。
“季劫小時候非常黏父母,沒有人抱著就會哭。慢慢的我工作忙了,沒時間陪他。突然有一天,季劫就不哭了。”季文成說道,“可他不是真不想哭,不是真不委屈。他只是能忍。”
“疼痛、傷心……他都能忍。”
“這些情緒只會在夜晚出現。”季文成如是說道,“在他夢里爆發。等他睡著了,你去摸他的臉。如果是濕的,證明他不開心,他受了委屈。”
管天任聽得瞠目結舌。
季文成笑了,笑得非常溫和,一點都沒有當初嚴厲的模樣。他對自己兒子任性、別扭的小性子了如指掌。
管天任又吃驚又覺得這樣的季劫可愛,看著季文成不住點頭。
這樣敏感、單純的大兒子,簡直像是內里塞著火藥的陶瓷娃娃,讓季文成一邊想細心呵護,一邊忍不住嚴加教導。
如果不是日后發生的事情,他怎么舍得把孩子交給其他人?
但看著面前的男生,那個性格溫和,不驕不躁,一點點詢問的男生,季文成又覺得,其實管天任這個孩子真的不錯。
跟季劫的性格互補,還會照顧人。
真是個好孩子。
管天任回想起季文成的托付,心情復雜,借著日光看季劫的臉。
自己身邊的人,小時候愛撒嬌,又愛哭,心思非常敏感。那時他有強大的父親保護,季劫只要一張手,就能得到安全。
可現在他只有自己了。
管天任看著季劫臉側一道很不明顯的濕痕,想,誰讓他這么難過?是楊懷瑾,還是別人?
我要趕快長大,然后好好照顧他。
管天任好想哭啊,可他不能哭。他得厲害起來,保護季劫,不讓任何人再欺負他。
不讓他再受委屈。
管天任忍不住去摸季劫的臉,卻被剛醒的季劫發現,季劫瞇著眼睛,罵了一句,說:“x,你干嘛老摸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