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藹精力充沛，早早就守在顧慎爲門外，聽到他起牀的聲音，立刻送來洗漱用具，忙前忙後，比秦夜明還要認真。

進城前往駙馬府的路上，蘇藹的好奇心明顯比昨天高漲，他從小生活在香積之國，那裡的都城早已衰落多年，大部分被草木佔據，等他來到璧玉城的時候，熱鬧的南城已被戰火摧毀，因此，他從來沒有見識過真正的繁華。

中原京城坐落於繁華的頂尖，比璧玉城面積大數倍，人口多十幾倍，雖然花天酒地的程度比當初的璧玉南城稍遜，但是勝在店鋪更豐富、人物更俊雅，足以令蘇藹眼花繚亂。

昨天他還不太好意思多問，今天從離開懷西館大門的第一步起，嘴巴就沒有閒過，對一路所見的事物個個都感興趣，問題層出不窮，顧慎爲不得不搜腸刮肚尋找答案，大多數時候還是得向小時候的記憶求助。

“中原人都穿成這樣，打仗的時候怎麼辦？”

“這裡的房屋真是整齊，是誰給建的啊？”

“怎麼除了顧公子，街上沒有人帶刀啊？大家不怕遇到襲擊嗎？”

……

顧慎爲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疲於應對，只得頻繁給出最通用最簡單的回答，“我不知道。”

蘇藹絲毫不受打擊，許多時候他自己琢磨答案，更多的時候只是單純表達讚歎，“中原真是大國，咱們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路上見到的人就比不少西域小國都多啦。嘖嘖，真是難以想象，一座城市能容納這麼多人，要不是有顧公子領路。我早就走丟了。”

駙馬府位於北邊，漸漸地行人變得稀少，路兩邊的宅院卻越發高大宏偉，門戶聳立，門前的奴僕最少也有七八名，或坐或站。衣帽無不鮮明整潔，倒像是在互相攀比。

顧慎爲腰間的刀開始受到關注，甚至在他走出很遠之後，還有奴僕跟在後面窺望，直到兩人完全走出自家的範圍。

“刀客在京城不受歡迎。”蘇藹說，這讓他感到震驚，回想昨天見到的衆多江湖人，“可是帶劍好像就沒人在意，奇怪。真是奇怪。”

這件事解釋起來太複雜，顧慎爲沒有回答。

“公主的權勢很大嗎？”蘇藹問道，對今天要見的人產生了興趣。

“一般沒有多大，但這位公主很特殊，她是中原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她是武功高強，還是會帶兵打仗，或者計謀百出？就像……就像上官如教頭一樣。”蘇藹第一次在顧慎爲面前提到上官如，居然有些羞澀。好像那個名字過於聖潔，他不配說出口似的。

“她會點武功。但是沒有上過戰場，至於計謀，她都在暗中進行，沒幾個人真正瞭解。她的權勢來自於一幫老臣的支持，這些老臣大都受過上一代皇帝的恩惠，新皇登基之後。地位一度不穩，全靠公主的鼎力扶助才保住官職，自然要對她感恩戴德。”

“新皇帝，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允許公主這麼做嗎？”

“新皇登基的時候還是小孩子。由皇太后掌權，當時她的孃家人要麼不在京城，要麼官職太低，因此勢單力孤，也跟老臣一樣，需要從公主那裡尋求幫助，代價是讓出部分權力。但是現在她們的關係不那麼好了。”

顧慎爲說得很簡單，其實在他得到的情報中，華平公主與皇太后曾經發生過激烈的爭鬥，其間各有勝負，導致多名大臣的死亡，最後的結局是龐家人掌握了北部邊疆的重兵，京城的羽林軍將領卻更傾向於公主，朝中文臣則各擇其主。

雙方近幾年倒是相安無事，部分原因是誰也壓不過誰，更重要的理由是在等皇帝表態。

皇太后的弱勢是外戚歷來深受大臣猜忌，龐家根基不厚，沒能在皇帝弱小的時候掌控滿朝文武，華平公主以親姑姑的身份，打著讓皇帝侄兒儘快親政的旗號，獲得不少認可。

皇帝已經長大，正在學習如何理政，可是非常謹慎地對母親與姑姑的鬥爭不發一言，事實上，不少傳言猜測皇帝是想同時從這兩個女人手裡奪回全部權力，偏偏在這時，皇宮裡發生了暗殺，皇帝生死未卜。

這就是爲什麼顧慎爲必須要見華平公主的原因。

蘇藹對此一無所知，只對即將見到中原公主感到激動，不過進入駙馬府他就失望了。

剛進第一道門，蘇藹就被請到一間房中休息，顧慎爲單獨進第二道門，龐靖等在這裡，兩人互相點頭，省下許多客套，隨後繼續向第三道門行走，互相沒有交談。

來到門口，龐靖伸手做出延請的姿勢，自己留在外面。

這場會見既不正式也不隨意，華平公主坐在一間小小的偏廳裡，左右兩排站滿了丫環與侍從，只留出一條窄窄的通道。

顧慎爲順著通道往裡走，他的狹刀仍然惹人注目，侍從們像打量珍禽異獸一樣緊緊盯著他看，即使交談接耳的時候目光也不曾移開。

一名紫裳長鬚的侍從突然從人羣中走出來，攔住顧慎爲，此人相貌威嚴，像是一尊活過來的護法神像，“面見公主殿下，不得攜帶兵器。”

“刀不離人，公主想必不會在意。”

侍從怒目而視，在他身後傳來驕傲而冰冷的聲音，“允許他帶刀，就站在那裡。”

侍從轉身行禮，退回行列，一臉的戒備，看樣子顧慎爲只要向前挪動一下腳尖，他也會第一個撲上來阻止。

顧慎爲擡頭望去，通道盡頭是一張寬大的圍榻，華平公主正坐在上面，神情嚴肅地回望著他。

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養尊處優的生活將她的大部分美麗都保留下來，看上去還很年輕，只是目光中沒有半點柔和，跟長鬚侍者一樣。生硬得彷彿廟中雕像。

“你就是顧侖的兒子。”她說，聲音同樣生硬。

“是。”

公主停頓片刻，大概是等顧慎爲跪拜，發現他站得筆直，膝蓋沒有彎曲的意思，她的頭昂得更高了。開始發表長篇大論的演講。

“我同意見你，不是因爲皇太后的諭令。”公主以此作爲開篇，她不怕衆口宣揚，即使當著大量奴僕的面，也敢批評中原地位最高的女人，“而是因爲你姓顧，是顧家僅存的後代。”

她稍稍展開雙臂，立刻有丫環將她扶起。

“顧侖與我不和，他逼死了我最信任最喜歡的宮女。傳播關於我的惡毒謠言，人人都說他是剛正不阿的忠臣，但是在我眼裡，他是先帝身邊的惡犬，或許忠誠，卻將一切想靠近主人的有用之才都給嚇跑了。可惜，最後顧侖連一根骨頭的獎賞都沒有得到，倉皇逃躥到西域。死在胡人手中，這不正是所有惡犬的共同宿命嗎？”

侍從們紛紛點頭。“惡犬傷人，絕不可留。”長鬚侍從大聲道，全然不管自己的身份也是“惡犬”。

數人盯住顧慎爲，防止“惡犬”的兒子突然發難，他們多慮了，顧慎爲一點也不“惡”。面對公主對亡父的羞辱，居然面不改色，沒有一點孝子該有的憤怒。

公主也發現了這一點，所以輕輕哼了一聲，“如今你回來了。據說想要替顧侖報仇。很好，我就是顧侖的仇人，我曾經向西域派出使者，出錢買你們全家的性命，因爲我跟你一樣，也是有仇必報的人。”

公主再次停頓，顧慎爲仍不開口，兩邊的侍從開始顯示出不屑與嘲笑的態度，西域龍王傳得神乎其神，原來也是膽小怯懦之徒，面對公主的譏諷與挑釁，連一個字也不敢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公主似乎決定要將今天的會面變成獨角戲，“可惜皇太后幫不了你，她只是在利用你，好讓天下人都以爲我與皇宮裡的暗殺事件有關，哈，她打錯了主意，你也一樣。我與西域殺手沒有半分關係，當年我的使者是以私人身份與金鵬堡打交道，付出一大筆銀子——當然，現在看來這筆錢花得不值——交易到此完結，再無聯繫。一羣西域胡人，想要討好我還不夠資格。你，顧侖之子，最好制定一個好一點的復仇計劃，狐假虎威可沒用。”

宣判似的一句話之後，公主似乎說完了，在丫環的攙扶下重新坐到圍榻之上。

顧慎爲等了一會，伸手拔出狹刀。

他的動作並不快，可那些侍從，包括對客人緊盯不放的侍從，無不倒吸一口涼氣，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直到寒光閃爍的刀身整個從鞘中拔出，纔有四五人同時撲上來，其他人厲聲呵責以助威。

顧慎爲將狹刀揮了一圈，動作同樣不快，卻在每個人眼前兩三寸的地方掠過。

本能比忠誠更牢固，四五名侍從慌忙止住腳步，手舞足蹈地向後退卻。

顧慎爲握刀向地面刺去，狹刀入石三分，穩穩立住。

“公主危在旦夕，居然仍念念不忘私人恩怨，我很佩服。”

華平公主騰地站起身，這回不用丫環攙扶，“就憑你的刀，也敢說出‘危在旦夕’的話？”

“我的刀只是刀，對公主無害，倒是深藏不露的一個女人，纔是公主的致命威脅。”

“你是說皇太后？”

公主想顯出鄙視，顧慎爲卻從中看到緊張，他搖搖頭，表示否認。

廳內一時安靜，向來善於揣摩上意的侍從們，此刻卻失去了絕技，從公主臉上看不出一點暗示。

“長鬍子，你對客人不敬，還不賠罪？”

長鬚侍從撲通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對公主的突然變化沒有一丁點的疑慮，看樣子，就算公主命他自裁，他也會立刻撲到狹刀的刃上抹脖子。

顧慎爲知道，他可以跟公主真正地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