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到達寧波后,黎杰和陳鋒就向導游以及其他人告別,打算先去杭州,然后再從杭州坐飛機去四川,那是他們的目的地。張娟得知他們的計劃后,本來也想跟著去,但黎杰和陳鋒都不同意,她算了算自己假期也快到了,也就沒有再堅持。她和黎杰互相留了聯系方式,并約好回C市后再聯系,就隨團回去了。
兩人坐上了當天下午去成都的飛機,一路上比較順利。兩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所以也沒有多說什么。到成都后,兩人一刻也沒有停留,馬上就上了去川北某縣的長途汽車。
第二天一大早,長途汽車到達終點站。兩人下車后,隨便找了個小攤子吃了碗刀削面,就去了鎮上的武裝部。
武裝部在鎮政府里面,此時整個院子里靜悄悄的,還沒人上班,兩人等了將近兩個小時,一直到9點了,才見有人陸陸續續前來上班。
鎮武裝部長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紹姓陳。
得知兩人來意,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他告訴他們要去的地方離鎮上較遠,坐車后還有半個小時的小路要走,而且有點麻煩的是,當地農村有個風俗,如果壯年男子暴死在外面,他們的遺體或骨灰是不能進村的,否則可能引起騷亂,以前還曾出過事,一個在外打工的男人意外死去,想把骨灰運回來,結果村里人不讓,他的家里人和村里人發生了爭吵,最后引發了斗毆,還因此死了人,所以這點還得跟村里人商量商量,必須征得他們同意,以免引發同樣悲劇。
武裝部長馬上給村支書撥電話,沒說幾句,就掛了電話,然后對他們說:“村支書同意做村里人的工作了,我們等會再去吧,兩位吃早飯了沒有?要不我帶你們先去吃點早飯。”
兩人謝絕了武裝部長的好意,表示已經吃過了,他也就沒有再說什么。
黎杰看得出來,這個武裝部長對處理這類事基本上是菜鳥級的,沒有什么經驗,而且很多工作似乎也沒有到位。因為他知道,一般部隊的烈士遺骸回當地,應該是由縣武裝部出面,會同鎮政府及鎮武裝部一起處理的。或許是因為現在縣武裝部沒有出面,所以鎮武裝部也就并不重視,只是當作一般的事件處理。黎杰有點奇怪陳鋒為什么不早點通知縣里,而是直接來鎮上了。是不是上級有意對這種秘密部隊的犧牲人員進行低調處理?抑或是等烈士骨灰送回家后再由上級通知縣里處理此事?黎杰見陳鋒不說,也就不多問,只是心里覺得有點不公平,這樣豈不是太對不起烈士了?
將近一個小時后,武裝部長又撥了幾次那個村支書家的電話,結果一直沒有人接,于是他說:“村支書可能出去做大家的工作去了,咱們先去,路上見機行事好了。”于是他向鎮政府借來一輛老式北京吉普,載上兩人就出發了。
走了十分鐘還不到,車子就停了下來,老陳帶兩人下了車。然后就沿一條不大的土路開始步行。
一路上,黎杰發現這地方很窮,路邊的田地都很小,顯得很貧瘠,好像是沿著山邊開出來的,大部分泡著水,有些種著蘿卜白菜。路邊的房屋也很破舊,一路上幾乎沒有看到什么行人。
走了將近半小時,老陳告訴他們轉過前面那道彎就到了,看到陳鋒捧著的骨灰盒,老陳不停地說要他們小心點,不要太張揚,最好是把骨灰盒蓋起來,盡量不要讓人發現。可是陳鋒根本不理會他,依然那么小心翼翼地捧著,一臉的戚容,但依然是那么的平靜。
拐過路口,眼前出現了一大片破舊的房屋。老陳突然大叫一聲:“拐了!要出事了!”黎杰和陳鋒一看,不遠處的前面一片空地上聚集了黑壓壓一堆人,少說也有上千,場面很是喧鬧。
黎杰心里一陣緊張,心想這個老陳這下弄巧成拙了,他一打電話通知村支書,村支書出去一說,弄得全村人都知道了,大家不前來阻止才怪呢。他知道風俗的力量在農村是勝過其他任何力量、甚至政府的力量的。當時還不如偷偷地帶他們過來,骨灰盒進了家門就好辦多了。眼前這一關看來是很難過的了,他甚至有點擔心陳鋒會使用武力,到時就更不好收場了。
就在黎杰膽戰心驚地想著這些問題時,人群里有人發現了他們,大家一下安靜下來,然后就慢慢向他們圍了過來,他們的眼睛都緊緊地瞪著陳鋒手里的骨灰盒。
老陳一下慌了,他一邊向大家擺著手一邊喊:“大家冷靜,冷靜,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王支書!王聞義!快來!”
可是沒有人理他,大家繼續向他們靠近,靠近,慢慢地把他們圍在了中間。
黎杰此時的心情只能用忐忑不安來形容,他看了一樣陳鋒,陳鋒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黎杰知道此時的形勢是騷亂一觸即發,可他并不知道怎么辦好,老陳此時顯然也不知所措。
人群中突然有人發聲喊,把黎杰嚇了一跳,然后就見眼前的人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阿滿回家啰!阿滿回家啰!阿滿回家啰!”隨之而來的就是驚天動地的三聲喊,黎杰能看到也能感覺到,這是在場的每個人用盡全力喊出來的,是從他們的心底里喊出來的,這三聲喊,飽含著他們的全部感情,有了這招魂的三聲喊,天邊的游魂都能找到他們的家,找到他們的最終歸宿。
黎杰的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老陳卻整個人愣在那里。
陳鋒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但是他的臉抽了一下,只是讓人不易察覺。
地上的人們磕了三個頭,就站了起來,然后前面的人就自覺地讓開了道,簇擁著陳鋒他們往前走。
在一座破舊的木屋前,大家停了下來,陳鋒他們也跟著停下,然后就見一個中年人扶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走出門來,走到陳鋒面前站定了。
中年人對著骨灰盒低低地說了聲:“阿滿,你到家了,你媽媽接你來了。”老婆婆就伸出顫抖的雙手來,陳鋒就把骨灰盒遞到了她的手上,老婆婆就接過去,把它放在自己的臉邊貼了貼,喃喃地說:“兒子,你終于回來了,媽媽好想你啊,你終于回來了,咱們進屋吧,咱們進屋吧。”然后就把骨灰盒緊緊地抱在懷里,就像抱著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轉身往家里走去,陳鋒趕緊上去,同著中年人一起往家里走去。
村口響起了鞭炮,經久不息。
事后黎杰才知道陳鋒的那個戰友父親早去世了,家里只有年邁的母親。那個中年人是村支書。村支書后來解釋說,村里早就收到了部隊寄來的烈士通知書,阿滿是村里第一個為國家而死的烈士,是村里的驕傲。大家一知道阿滿的骨灰盒今天要送回來,就全部自發地集合到這里來迎接了,并按當地的最高禮儀進行迎接。村里已經開過會,阿滿媽媽以后的生活都由村里人輪流照顧,她將是全村人的母親!
當地有土葬的習俗。村里雖然很窮,但還是竭盡全力為阿滿舉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黎杰和陳鋒在村里呆了幾天,一直陪著他母親。這幾天來,黎杰心里的感動可不是一點半點的,他不僅為全村人的質樸、善良感動,更為阿滿母親的深明大義感動。
陳鋒的假期就要到了,他馬上就得動身回部隊。黎杰卻還想留下來呆幾天,他想自己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臨走前,陳鋒告訴黎杰,阿滿母親的善后工作以后還會專門有人來做的,他只是負責把骨灰盒送回來,同時他還給了黎杰一個電話號碼,說以后如果想找他,可以試著打這個電話。
在阿滿骨灰下葬的第二天,陳鋒就告別了大家,踏上了歸途。在他動身離開前,又特意來到阿滿的墳前,默默地在那站了將近個把小時。黎杰交代大家都不要去打攪他,因為他知道,這是戰友之間、兄弟之間的最后訣別。陳鋒他們的工作所包含的危險黎杰是知道的,今天不知明天還在不在,也許這一去,陳鋒再也不會有機會回來。這讓黎杰心里酸酸的,有種想哭的感覺。
陳鋒一走,黎杰就去找村支書王聞義,他決定以母親的名義在村里捐一座希望小學。這幾天,他對村里的情況有了個初步的了解,知道村里只有兩間近乎倒塌的校舍,四個年紀、五十幾個孩子就擠在這兩間房里,兩個民辦老師就是本村人,半耕半教的。曾經有師范畢業生來過這里,但是看到這里校舍的條件這么差,就辭職走了。
黎杰在這之前已經和母親在電話里談好了這事,母親很痛快就答應了。現在要做的是與村里人及鎮領導盡快協商好,資金是很快能到位的。
黎杰算算自己的假期也快到了,就給程平打了電話,讓他去學生處給自己請假,最好是再延長一個月。程平搞這個是老手了,加之校長電話的積威猶在,學生處長很痛快就答應了。
有了時間,黎杰就放下手來搞希望小學的事。對于這件事,村里人和王支書是感激涕零,鼎力支持的,但在鎮上卻出了點問題。某位鎮領導說在我們這里捐希望小學我們很贊成,但是必須把資金放在鎮里,由鎮政府統籌安排。
黎杰一千個不答應,他知道如果這樣做,那筆資金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了。因為他從王支書那里了解到,這么窮一個村,以往從來沒有見到過扶貧款,這肯定是不正常的。國家每年都有扶貧款下來,可能是給鎮里某些人挪做他用了,現在把建學校的資金放在鎮里,很可能就會泡了水去。所以他堅持把錢放在村里,由村里選出專門的代表進行保管支配,直到把學校建起來。
如此一來就費了不少的周折,黎杰成天就在村里和鎮里之間跑來跑去,有時候還少不了給某位領導請請客、送送禮。黎杰覺得這真是一種黑色幽默,自己來做好事還得走后門,拉關系。要不是看在烈士和村里鄉親們的份上,按黎杰的以往的性子,早就跑沒影了。
等到事情基本辦完后,已是將近一個月。黎杰的假期快到了,就打算回學校。走之前,黎杰又向王支書交代了一些事情。他還在支書手里留下了一筆錢,作為阿滿母親以后的生活開支。支書開始不要,說全村供養一個老太太還是沒問題的,不能再花黎杰的錢了,后來在黎杰的堅持下,王支書才收下了。
臨走之前,黎杰象陳鋒一樣來到阿滿的墳墓前告了別。然后向阿滿媽媽及王支書辭行。當晚他就坐上了到成都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