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蘭兒,她早知道,他什麼也不是,她知道。
春祭十日後瑞珠被宣進(jìn)宮,原本已做好了面對女帝的準(zhǔn)備,但瑞珠進(jìn)了宮以後卻被直接帶入了後宮內(nèi)院,領(lǐng)路的女侍把瑞珠帶到淑德殿後轉(zhuǎn)身抱拳道:“皇上正在琉濤殿覲見大臣,特命吾等帶王爺先來拜見陳皇父,皇上還交代叫王爺不必匆忙,與陳皇父暢敘思情之後再去覲見也不遲。”
瑞珠向女侍點點頭,轉(zhuǎn)身走進(jìn)裝飾雖然不新,但卻也是極爲(wèi)金碧富麗的淑德殿,她之前在宮裡養(yǎng)病之時曾來過這裡多次,所以路熟駕輕的尋到了後殿,一路上有認(rèn)出瑞珠的侍從慌忙向瑞珠施禮,瑞珠對見到她的男侍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全都不要聲張。
走進(jìn)靜悄悄的內(nèi)室,瑞珠小心翼翼的走到側(cè)臥在軟榻上午憩的男人身旁,蹲下身,一語不發(fā)的歪著頭望著榻上男人如同春睡牡丹般嬌嬈的面容。
彷彿察覺到什麼般,榻上原本假寐的男人慢慢睜開了眼,瑞珠眨眨眼,笑著低聲問道:“還是吵到叔父了?”
陳皇父還未清明的眼波恍惚然的一晃,睡得泛起薄薄暈紅的臉上慢慢露出一抹寵膩溫柔的笑。
“你這孩子,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哪有進(jìn)後宮內(nèi)院不要人通稟的……”
陳皇父嘴裡說的雖然是責(zé)怪的話,但語氣卻輕得彷彿在用羽毛來拂瑞珠的耳朵,瑞珠託著下巴蹲在榻邊,眨巴眨巴眼。
“你這孩子啊……瞧你被風(fēng)吹得,臉都紅了……”陳皇父輕嘆著伸出睡得暖暖的手,愛憐的輕輕撫上瑞珠被冷風(fēng)吹得有些冰涼的臉頰,瑞珠輕輕嗅著從男人軟裘的袖口中飄出來的暖香,吸了兩下,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陳皇父‘呀’了一聲從軟榻上坐起身,望向一旁的侍兒要他們拿個護(hù)手爐來。
“用什麼暖爐,我看叔父這兒就夠暖和。”瑞珠向那侍兒擺了擺手,一貓腰,笑嘻嘻的鑽進(jìn)陳皇父蓋的被子裡,
“你這小祖宗,眼看著年歲又要長了,怎麼倒越大越皮了……”陳皇父不帶一絲責(zé)備口氣的嘆著氣,按住在自己身旁在被子裡像蟲子一般亂拱亂動的瑞珠,瑞珠笑嘻嘻的從被子裡鑽出一個頭,歪著望著滿臉寵膩的陳皇父笑道:
“就算年紀(jì)再怎麼大,在皇父面前也還是孩子不是?
“說的……也是……”陳皇父忽然幽幽的嘆了口氣,輕輕的伸過手,把縮在被子裡的瑞珠攬在懷裡,一下一下摸著瑞珠涼絲絲的頭髮,喃喃般自語的說,“你這孩子,出去一趟人黑了也瘦了,個子倒好像長了些,可不管你長到多高多大,總還是我心中那個小小的,老是賴在我懷裡哭的傻孩子……”
瑞珠把鼻子貼在陳皇父身上使勁嗅了口那一股一股從衣襟裡飄出來的甜暖香氣,‘嘿嘿’笑了兩聲,忽然擡眼問道:“我聞到叔父身上香得甜絲絲的,是不是藏了糖?”
“真是……叔父都多大的人了,哪還會貪嘴吃……”陳皇父寵膩的笑笑,擡起手輕輕點了點瑞珠的額,瑞珠彎起眼睛笑,擡起手在懷裡摸了半天拿出一包棉錦包裹的布包,在陳皇父眼前晃了晃,故意笑道:
“叔父既然不貪嘴,那我這包辛辛苦苦從若狹挑回來的蜜絲錦糖也就不拿出來討叔父不喜歡了,乾脆待會兒隨手賞給哪個看得過眼兒的小侍,沒準(zhǔn)兒人家還會記住我一輩子……”
陳皇父呆了呆,一時不知是該喜還是該嗔的望著瑞珠,眼見著瑞珠笑得一臉狡黠,心裡雖然喜歡卻又覺得瑞珠那臉笑得實在可惡,瑞珠又笑容得意的晃了晃手裡的糖,陳皇父微有些羞窘的咬咬嘴脣,忽然把臉一沉,輕輕推了一把瑞珠轉(zhuǎn)頭道:
“你這孩子,果真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敢拿平日裡逗弄你那些男妾的手段來欺負(fù)叔父……看來叔父確實……確實是太寵你了!”
瑞珠被陳皇父那不輕不重的一推弄得愣了愣,一時間不知自己是不是胡鬧得有些過頭了。
“叔父……”怔了半晌,瑞珠輕輕拉了拉陳皇父的衣袖,討?zhàn)埌愕牡徒辛艘宦暎腥藦曋^不說話也不動。
“叔父真生瑞珠氣了……?”
瑞珠又低低叫了一聲,眼瞧著男人雖然依然不動不說話,但保養(yǎng)得相當(dāng)細(xì)嫩光滑的側(cè)臉上卻漸漸燒一般染上層薄薄的暈紅。
眨眨眼,瑞珠忽然又蟲子一般膩到陳皇父身旁,打開包著糖的布包,從裡面小心翼翼的夾出一塊裹著銀箔的糖塊,剝開來,討好般的送到陳皇父嘴邊。
“來,叔父先嚐一塊,看看這糖和咱們鳳棲做的有什麼不一樣……我?guī)Щ亓瞬簧偃舄M的特產(chǎn)蜜餞……原來那東西在若狹也不太好買的,明兒個我就叫月總管找人送進(jìn)宮來,是吃是留都隨叔父喜歡……嗯……”
瑞珠一邊說一邊滿懷期盼的眨巴眼睛,陳皇父原本沉下來的臉漸漸忍不住泛起了絲絲縷縷的笑意,瑞珠一見陳皇父露了笑容,就得寸進(jìn)尺的又向前蹭了蹭,拽著皇父的袖子嘴裡‘嗯’了半天,弄得陳皇父最後只能柔柔的戳了戳瑞珠的額頭,幽幽的嘆著,低聲道:
“你這孩子……叔父年紀(jì)也大了,經(jīng)不起你這小壞蛋亂鬧……你也記得些,以後沒長沒幼的話別瞎說……這宮裡,烏七八糟的事兒比起外面那些下三濫的園子也是隻多不少,你又是個女兒家,以後若是進(jìn)了宮便要守規(guī)矩,別憑白讓別人污了去……”
瑞珠枕在陳皇父的腿上,眨著眼聽,聽完了就又眨眨眼睛,忽然笑著低問一句:“叔父可想聽我講這次出使若狹碰帶的新鮮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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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皇父望著瑞珠帶笑的臉微微怔了一下,忽然輕輕點了點頭,柔柔的說了聲:“你講。”
“嗯……說起若狹,最讓我喜歡的就是哪裡遍地都是可以洗澡的熱水,聽說經(jīng)常泡泡還能讓皮膚變好……”瑞珠想了想,彎起眼把頭在皇父腿上調(diào)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起來。
陳皇父一邊聽著一邊輕輕撫著瑞珠的頭,瑞珠講起興來,開始充分發(fā)揮在把前一世裡看小說看出來的特長,把一分的有趣誇大成十分的神奇,最後只差沒把若狹說成是一個天上飛火龍地下跑長蟲的奇幻世界,陳皇父從瑞珠一開始講便一直笑瞇瞇的聽,一直到瑞珠講得口乾舌燥聲音發(fā)啞,陳皇父才擡起頭向一旁的侍兒擺了擺手,接過侍兒捧上來的一杯香露,送到瑞珠嘴邊讓她潤口。
“其實……很辛苦吧……?”陳皇父望著大口大口喝著香茶界渴的瑞珠,忽然幽幽的嘆了口氣,瑞珠擡起眼,眼睛亮晶晶的閃動著一種有點像是笑意又有點極爲(wèi)認(rèn)真的光芒。
點點頭,瑞珠第一次沒有迴避的承認(rèn)下來,但停了停,瑞珠又笑了笑,啞著嗓子低聲說:“雖然辛苦,可是能回來見到家裡人,怎樣都算值得了,叔父……我知道叔父在這深宮裡待得落寞,如今皇姐新得嫡女,正是仁孝雙重之時,叔父若是願意,可由瑞珠向皇姐進(jìn)言,先讓叔父出宮去三哥家裡小住,然後……”
“你這傻孩子……自己的事還忙得顧不得呢……”
陳皇父輕輕摸著瑞珠暖暖的臉頰低低嘆了一聲,眼裡閃動起某種讓人分辨不清的光彩:“哥哥當(dāng)年早亡,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雖也有一親子季辛,可我知道……那孩子從小就跟我不親,自他開始懂得男女之別起,他便開始怨恨……呵……我還記得,當(dāng)初你剛被送到我手上時好像只有小貓小狗般的大小,連哭聲都比別的孩子弱上不知多少,那時我心裡還暗暗的擔(dān)心你能不能平安的長起來……後來你慢慢的一丁點一丁點的大了起來,長得倒越來越如男兒般的粉雕玉琢了,你那些姐妹們老是欺負(fù)你性子靦腆,你那個三哥哥也總是在暗地裡擠壓你,你雖然愛哭,可這些委屈你卻從都不說,只是傷了心的時候便哭得更厲害些……別人都說你和季辛是生錯了性別,但我卻萬分慶幸你生的女兒身,這世間,縱使是生在皇家男兒也是萬般不由己的,你生成了女孩,性子雖然軟但卻讓人不能太過欺壓你,同樣,我也慶幸自己生的是男兒,自己的孩子總是自己最明白,你那三哥季辛雖然聰明機(jī)謹(jǐn),可卻也恃才傲物,傲氣太剩,生爲(wèi)男兒,別人最多在看不慣他時譏諷譏諷他,若是生爲(wèi)了女兒,只怕以他那鋒芒畢露的性子也活不到現(xiàn)如今這個年歲……”
“你與季辛,在我心中便是我的親子親女,季辛總覺得我偏疼你……可他不知道,爲(wèi)了他,我也是甘願付出所有的……你雖自幼便沒有了生父,可當(dāng)初的太子如今的女帝與你是同父同母,關(guān)係總比別的姐妹兄弟近一些,你之前又一直是個軟弱沒有作爲(wèi)的幼子,所以我明白你那皇姐會護(hù)著你,可是季辛不一樣……他性子偏激孤傲,在你們兄弟姐妹中一直都不被看好,先帝駕崩新帝登基,除了你是肯定會被你皇姐護(hù)佑起來的,其他的皇子皇女都會被推向一個歸宿……當(dāng)初先帝臨去之時曾頒下遺詔,宮裡所有男妃男侍,到了年紀(jì)的未被臨幸者自願出宮另行嫁娶,被臨幸過或已有子嗣者,可自選出宮與否,出宮與子嗣生活同過者賜白銀千兩,留宮守潔者封‘君父’,原品提級,當(dāng)年我與你和當(dāng)今王上的生父,先帝男後,我的同胎哥哥只低了一品……我留下,就意味著宮裡宮外都要尊稱我一聲‘皇父’……只要當(dāng)今的王上還要尊稱我那一聲‘皇父’,已入花敗之年的我便能捨得我的半身,替你們兄妹頂起一塊天,保你們半世的平安……”
“叔父……”瑞珠壓下嘴邊的那聲嘆息,彎起眼笑著給那個已是淚流滿面卻還不自知的男人輕輕擦淚,“三哥不是不和叔父親,他從小欺負(fù)瑞珠就是因爲(wèi)嫉妒叔父對瑞珠好,他又爭勝好強(qiáng),看著心裡嫉妒卻又不願明講,所以纔會故意賭氣疏遠(yuǎn)叔父……瑞珠從小喪父喪母,唯一記得的長親除了叔父便再無別人……叔父說要護(hù)我們,其實是我們應(yīng)該護(hù)著叔父纔對……三哥那麼聰明,怎麼也能護(hù)自己一世平安……瑞珠也已經(jīng)長大啦,能騎馬射箭,已經(jīng)是當(dāng)世無雙的好女兒啦,所以叔父不用擔(dān)心我們的……叔父已爲(wèi)孩兒們操勞了半世……下半世……就由孩兒們照顧叔父了……還有,叔父哪裡老了?叔父是瑞珠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人,花裡牡丹,豔貫羣芳,百花之王,嗯……”
“呵……你這孩子……就會拿胡話亂鬨你叔父,也不知道臊……”陳皇父笑裡帶淚的戳了戳還在仰頭苦思的瑞珠,瑞珠眨著眼笑,伸手擦去男人又溼了的臉。
“瑞珠知道臊的……叔父抱得這麼緊,瑞珠的臉都要紅了……”瑞珠含糊不清的喃喃著,聲音極細(xì)的,在男人耳邊咕噥般的小聲說:“叔父放心好了,時候到了,瑞珠自然會走……”
“該走的時候……你便走吧……”陳皇父抽抽咽咽的輕聲嘆著,更緊的抓住瑞珠的手臂,“你的皇姐……是個好皇帝……可思量的太多……你走……在我有生之年總能再見你回來的……也許用不了多少年……便……”
瑞珠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拍著抱著她、身子微微打著顫的陳皇父的背,心裡模糊的翻滾起什麼,但一轉(zhuǎn)瞬,瑞珠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讓自己心裡剛剛升起的念頭向被水沖走一般消失了個乾淨(jìng)。
她……有家裡這麼多人等著,盼著,護(hù)著,所以,該放手的便一定要放手,她,不該去傷他們的心……不該……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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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52:18 PM《穿越文合集》第十六章
四時花開3作者:宮藤深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