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氏這么快答應下來,倒不因為她沖動,也不因為她一貫的果決,而是在袁恪來之前她已思量許久。
打發(fā)躲在屏風后面,早已迫不及待的曾孫女去送袁恪,她揉揉太陽穴,在兒媳與孫媳不解地目光中,緩緩開口問道?
“你們是不是覺得太快了些?”
兒媳眼神有點呆的點頭,孫媳徐氏則有些遲疑,她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只主持中饋的貴婦,安昌侯下獄后幾日,她明顯感覺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我娘家那倒是無妨,特悶疼嬌嬌之心并不比咱們少。今日立時拍板,怎么看都稍顯急切,祖母是否在擔心什么?”
榮氏長嘆一口氣,從門框望向外面天空的風云變幻。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無論是昏庸帝王或是盛世明君,總少不了一些飽含貪欲的掌權之人,總結起來,終歸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幾日往慈幼局調糧,隱隱感覺暗流涌動。帝王老邁太子體弱,這當口西北軍折損無數,天下怕是要亂。”
徐氏瞳孔一縮,若是如此,袁恪還真是最恰當……不,簡直是上佳人選。
后宅內三位婦人皆沉默,前院羅煒彤也罕見地陷入尷尬。先前無論在城郊莊子上、還是慈幼局糟老頭起哄時,她都能裝著膽子應對如流。
然而如今事成定局,她也算心愿達成,先前被肥壯的膽子擠到犄角旮旯的那點少女心突然爆棚,她終于體味了一把金陵城中大家閨秀的羞怯。
總而言之,這會她一見到袁恪那張俊臉,就覺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熱。待穿過通往前院的小橋,她低頭一看水中的自己,連帶竟然比今早的朝霞還要紅。
“那個……”
眼看正院門在即,她本想說就送到這,剩下一條直路讓他自己走。好在多年教養(yǎng)下,習慣尤存,送客無論如何都不該半途而廢。
想到這她硬生生把話轉了個彎:“你以前叫什么……就是做安昌侯世子那會。”
說完她就后悔了,這問題顯得自己好傻。
周元恪也是一愣……這會他也后知后覺,覬覦了小丫頭那么久,甚至夜夜都要夢到,好像到如今他還不知對方名諱。
余光瞅著她俏紅的臉蛋,這會他也不計較誰比較傻,而是頗為鄭重地回答:“先前名周元恪,周乃安昌侯府姓氏,元恪倒不是如今這個袁,而是元亨利貞之元,此二字也是我表字。”
頓了頓,他又問道:“你名什么?”
羅煒彤在心中比劃著這兩個字,覺得其頗有深意。元為長自不必說,恪之一字,反倒印證了他身為嗣子的處境。
邊咂摸其中意味,她邊隨口將自己名諱報出去。
周元恪反復琢磨著煒彤二字,不禁對文襄伯府那邊更看不上。同樣是姑娘,同樣的發(fā)音,羅薇蓉是雜草野花,小丫頭名字則出自詩經,滿含詩意。反正這會他不管煒彤二字說得是一多簡陋樂器,就覺得這名字哪哪都好。
兩人所思方向雖完全不同,內容卻大致相近,就這樣沉默著走到府門便,羅煒彤低著頭送他出門。眼見著青衣公子邁下臺階,還沒走幾步,她便已經開始想念起來。事情說開了,成親之前兩人不好再見面。
這點念頭剛浮出水面,臺階上的青衣公子扭過身,將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大手揉揉她發(fā)頂心,溫和地說道:“咱們也算是交換過名帖了。”
大齊男女間婚事都得過六禮,其中一項便是知曉彼此名諱及生辰八字,剛才他們那樣還真像那么回事。想到這羅煒彤一呆,等臉發(fā)燙完,臺階上哪還有人影。
抬起手,手心安靜地擺著一枚帕子。帕子她認識,正是她從惠州帶過來那批,梅蘭竹菊四條漿洗時少了一條,詠春還納悶了好半天,最終她還是沒說出來,帕子是在船上給人包點心時送了出去。
沒想到他一直留著,而且保存的如此完好。掀開帕子,上面隱隱殘留著他的味道,帕子中央泛白的地方,包裹著一枚通體碧綠的麒麟。按照方才他掰開的機關,羅煒彤取出自己隨身裝在荷包中的那枚,兩處對起來,印章上的字讓她再也不能淡定。
撩起裙子她一路小跑到后面,將兩枚印章擺到長輩跟前,全家皆震驚。
尤其是榮氏:“這份聘禮……雖說頂不上半壁江山,但也差不多。”
兩枚玉麒麟合起來,正是一枚調軍的印信。雖然無法指揮金陵的部隊,但印信所到之處,當年高皇后屬下無不聽命。
饒是榮氏經歷再多,這會也有些頭暈目眩。如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袁恪對自家曾孫女不止是用心,簡直是把心都要掏出來。雖然他話不多,但這枚印信足以證明一切。
驚駭之后是感動,感動之后便是惶恐,一家老小皆是這種想法。最后還是羅煒彤受驚太多,已然有些麻木,她倒是先反應過來:“曾祖母,這東西咱們不能收。”
徐氏率先支持女兒,一將不成累死千軍,雖然祖母先前道帝王老邁太子體弱,天下將亂,這時候手里有兵是最好。可目前家里并無可帶兵之人,就算系出將門耳濡目染,他們也都未指揮過部隊。再好的兵卒握在手上,也發(fā)揮不出應有效果。
“祖母、娘,袁恪心意咱們都明白,這印信還是送回去的好。”
榮氏從來都不是好弄權的婦人,不過畢竟親身經歷過戰(zhàn)亂,她想得更為長遠:“先問問寧國公府再說。”
老寧國公還在金陵城內,于排兵布陣這位可是行家,榮氏的提議立刻得到了全家認同。事不宜遲,她趕緊喚下人套上馬車,又叫貴叔回來主仆二人親自往寧國公府趕去。
說來也巧,走到半路心焦之下頗覺悶熱,掀開窗簾榮氏見迎面駛來一駕馬車。馬車烏棚車架也小,看起來頗不打眼,但憑著幾十年積累的敏銳直覺,她還是第一眼覺得那車不對。
待到寧國公府,她將此事拋之腦后,將袁恪之事一說,最后掐頭去尾連帶說出孫女親事,最主要的是講明白高皇后帶那些兵以及虎符之事。
寧國公也著實大吃一驚,他武將出身且常年立于朝堂,政治敏感度自然遠高榮氏。沒等冷靜下來,他便脫口問道:
“高-祖太子爺可是尚存于世?”
榮氏臉上的驚訝說明了一切,這會她也不扭捏,而是點了頭。
然后就見寧國公長舒一口氣:“難怪,你可知這幾日陛下招我,說西北軍之事為其一,最主要還是要將阿寧說與涼國公世子。當時我還頗覺奇怪,如今卻是全明白了。”
當下他也不賣關子,而是逐條講清楚:“前些年我便頗覺奇怪,陛下從未收攏高皇后手中兵卒,而那些士兵將領,也似暗中有雙無形之手操控般,這些年未有絲毫紊亂。
實不相瞞,陛下雖看似康健,但畢竟上了歲數,早些年戎馬生涯也有些暗疾。他是經過安文帝之亂的,自然知曉幼主登基、主弱而臣強之理。以陛下英明,又怎會留給朱家子孫一個霍亂的大齊朝。”
這些話外人聽著似是而非,榮氏卻是聽明白了。太祖太-子作為陛下兄長,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自是可信之人。以其手中兵力,平衡兩領兵的國公府。待新帝登基,也不怕國公府勢大。只要軍權穩(wěn)固,江山自然不會亂。
想到這,她反倒擔心起了承元帝。毫無疑問那是位明君,錦繡坊有今日、羅四海有今天,也多虧他暗中照拂。
“咱們這歲數尚且無恙,陛下多多保重,大抵也會無事。”
寧國公何嘗不盼著如此,左右他無不臣之心,在明君手底下混,總比適應未知帝王要強。不過如今他更愁另一件事:“藍愈倒是個好的,只是幼時與成國公府有過婚約。你久居金陵,應該也聽過那家小姐,莫若教司坊的德音,心計面貌可遠非阿寧能比。”
榮氏沉默,這會她無法拿公府媳婦必須要有的賢良淑德來勸慰寧國公。身為女人,且是幾乎已成精的女人,她知曉天下男人的通病。
誰都喜歡漂亮溫柔的解語花,就算她新認定的曾孫女婿袁恪,先前做安昌侯世子時,不還跟德音廝混了許多年?想到這榮氏整個人有些不好,先前只考慮各方面條件,竟將這點忘了。
猶豫著她只簡單地說出一番安慰:“人生哪有事事如意的事,只要藍愈是個懂禮的孩子,就知道何事當做何事不當做。至于德音,我倒是見過幾面,總覺得那姑娘心計頗重。”
說到這她腦海中閃過什么,頓了頓她突然明白了。那輛不起眼的馬車,曾是德音用過。而且方才行走時,車轅滾動不住地發(fā)出吱吱聲,聽起來明顯像裝著重物。越想疑點越多,甚至于回憶起車夫來,她也記得那人露出的一角中衣,好似是用雪白的細棉布做的。細棉布價比絲綢,一般車夫哪穿得起。
德音在運送一批金銀細軟出城,這般遮遮掩掩,又是為了哪般?
得知承元帝自己有主意,她也不再著急于交還印信。起身告辭,回府她便命人去查德音,這一查還真是讓她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