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戴了米色的毛線帽,懶洋洋地靠著。大腿上放著社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她挑掉肉類,連米飯也只吃了幾口,將青菜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社抬抬頭,從后視鏡里看見她嚼菜的模樣,像只鄉村野林里悠閑生活的老牛。
社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映在后視鏡里瞇眼嚼菜的人,溫文無害。
或許用羊來形容更合適?
洋子從軟皮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拆開翻出里面的東西,原來是這次急性胃炎醫生配的藥。她看了幾種藥的食用方法,皺眉的動作細微到幾乎看不見。
都是飯后才能吃的藥,她估摸著等胃里那點東西消化得差不多至少也要半個多小時,便將藥放了回去,拿出nano,按了開機就帶上耳機,撇過頭看著窗外不停后退的都市晨景。
社停下車,默數著綠燈轉換的時間,纖細的小拇指在方向盤上敲打,沒有聲音。沉默的時候,等待變得極為漫長,‘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這種老土的形容已經沒法表達他的感受。
社又抬抬眼看了看后視鏡,沒法看見全部,卻能知道洋子塞著耳機,音量可能不大,但足以隔絕他的呼喚。
她拒絕同他交談。
這孩子又怎么了?
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掐了掐太陽穴。
難道是被當成小孩才這么生氣?
社想起自己的二十歲,不,似乎在更早更早的時候,便討厭被父母當成小孩來看待。每當母親露出‘幸一果然還是小孩子啊’的表情時,他多少會鬧些別扭。
這么一想,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洋子跟著歌曲地行進哼起調子,不算清亮,卻足以讓人抓到節奏。
不破尚的經典名曲。
即使沒有特意買CD,也能辨別出那特殊的曲調,那首在各大音樂臺連續播放了整整四個禮拜,直到新歌上市才略有下滑趨勢的銷售榜怪物。
洋子不像會聽這種快歌的人。
握著在方向盤手不自覺緊了幾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他們先去北部臨海小鎮一個手造大師那拿了預定的一套茶具,才回到市區外圍的居民區里去,社按照洋子給的地址和導航提示,不一會就到附近。剩下的路便由她開口指引,她邊聽音樂邊開口引路,向左向右,直行,彷佛將路線鑲入心間。這是她回家的路。
如果那個地方,也算是家。
“到了。”洋子關上nano,打開車門走下去。
社停好車,拿起包裝精美的茶具跟著下車。
洋子右手緊緊抓著包包,骨感分明地手指掐得慘白,她將左手放在毛呢大衣的口袋里,像是取暖似的不肯拿出。緊皺眉頭站在鐵欄前,遲遲沒有動作。
這哪像站在許久未歸的父母家門前?
這哪像是過年前問候雙親?
社只覺得洋子這模樣,越看越像是去見殺親仇人。
“洋子?”
“……請再等一會,我需要醞釀情緒。”
“……”
社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好開口詢問緣由。他側側頭,看見墻上那名牌寫了『赤川』兩個漢字。
洋子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門鈴,卻好似能感知他的視線,讀出他的想法。
“那是本姓,魚生洋子是藝名。”
也是。魚生這種聞所未聞的姓氏和洋子這爛大街的名字配起來,的確適合做藝名。
“那、洋子你還不打算……”按門鈴嗎……
——叮咚
她的動作,比他的話還要快。
“我媽媽若是問起工作的事,社先生你就以工作機密為理由,什么都不要告訴她。”
“你不愿意的話,我不會亂說。”一般來說藝人雙親倒是可以公開一些消息,但本人不愿,他也不能多嘴。
“還有、不管我媽媽發什么瘋,你都不要替我說好話……不,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說。”
“這是什么意思?”社聽不明白洋子話中的含義,他側頭卻見她緊皺眉頭,像隱入神秘組織的間諜面見敵人首領那般緊張,與其不同的,是她眉間流露出的厭惡。
社隱隱感到一絲不妙。
洋子所掩藏的東西,怕是和蓮有得一拼。
開門的是一個淡金短發的中年人,劉海的頭發往后梳去,露出棱角分明的五官,有些暗淡的皮膚加上那深深的眼窩,下巴附近有一道不小的傷疤,一件灰色毛衣慵懶地裹在身上,頗有名家氣質。
洋子的資料上沒有仔細填寫父母的事,但她身上看不出他國血統,那清淡典雅的氣質,的確是純正日本人。這人莫不是她父母的朋友?
“爸爸!”欣喜的歡呼。
他就說嘛,怎么可能是……什么?
社看著歡呼的洋子,不由得一愣。
“陽子?”那男人推了推細框的金邊眼鏡,看清來人是自家女兒,喜出望外,忙出來開門,“陽子!怎么有時間回來?”
他抱住自己的孩子,只覺得她這段時間又瘦了一圈,怎么穿著那么厚的大衣,抱起來還是沒有一點厚實感。他架著她的肩膀,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法將這孩子抱起來。
洋子像是覺察父親的衰老,她不著聲色地離開父親的懷抱,環起他的手臂。
“到這附近拍戲就過來看看,你看快新年了,也不知道31號能不能回來。”
“原來只是順路,爸爸、爸爸很傷心。”白種人樣貌的高大男人做出抹淚狀,卻不讓人覺得反感。
“這個角色已經不適合你了,爸爸……”
赤川費斯啞然失笑,洋子扭過頭一副不想認識你好丟臉的表情,手臂卻緊緊抓著他不放,像小時候看完恐怖片爬上他的床,分明是因為害怕,卻故作堅強的對他說‘是爸爸說想跟洋子一起睡的’。
昨天好像還抱在懷里,聽著他講的睡前故事悄然入睡的小姑娘,已經變得那么大了。
他已經抱不她了,需要有另一個男人,來陪她走接下去的路。
“然后,這位難道是……”
“嗯,沒錯。”洋子欣然點頭。
“什么?!真的是未婚夫!”赤川費斯張口大呼,海帶狀的眼淚隨即淌下,“陽子!不可以!你不是答應爸爸25歲才能結婚嗎!陽子!”
“……爸爸……”
“于是這位就是傳說中的經紀人……”赤川費斯瞬間恢復和藹可親的表情,對社伸手出,社什么人沒見過,這位有些脫線的父親角色自然也是迅速適應,他緊接著伸出手,有力地握了握。
“代理吧。”
有殺氣——
社抖了抖嘴角,只見那個成熟帥氣的中年男人朝他這湊了湊,黑著張臉強帶微笑,眼角上挑滿是威脅,那視覺效果就連社也畏懼三分。對方緊掐著他的手,遲遲不放。
“我叫赤川費斯。我們家陽子就麻煩您,多·多·照·顧了。”
“社幸一。”社不甘示弱。“照顧藝人是經紀人的責任。”
這兩個人面對面,簡直是光與影的沖擊,日與月的戰爭。
洋子愣了愣,將之前那個奇怪的想法塞進腦內垃圾回收站,狠狠地嘲笑了一番,才將自家父親推到家里去。
“趕快進去吧,爸爸。”她推到一半才想起社,忙將赤川費斯拉到一邊,回過頭來帶著幾分歉意,“社先生請進。”
覺得自己打擾了人家父女倆聯絡感情的社幸一哪里敢先走進去,更何況為人父的赤川費斯正用堪比破壞死光的視線惡狠狠地瞪著他。
“不用那么客氣。”
說起來,這孩子到現在,對他還是客客氣氣的。
“兩位先進。”
“費斯,怎么吵吵鬧鬧的?有客人嗎?”
正當三人僵持不下時,一名黑色長發的柔美女性走到玄關前,驚訝地看向方位詭異的幾人。她的視線從社開始掃視,溫和典雅的氣息同洋子極為相似,與洋子的父親不同,這名典型的日本婦女,只要一眼便能認定是洋子的母親。
“百忙之中還來打擾真是抱歉。”那名女性迅速博得社的好感,他對這類母親十分喜愛,每每遇見,都有種看見自己母親的感覺。“我是社幸一,洋子的……”
“你回來做什么。”
社一番寒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那位母親瞬間化為冰刃的聲音打斷,他意外地看見方才還暖似春風的女人正以看待死物般的視線,看著自己的女兒——看著洋子。
而洋子卻自動忽視這道目光,那么多年,她早就適應。
“你不是不想看見我,才一個人住東京嗎。”
“千雅,陽子只是來看看我們而已,你……”
“我到附近拍戲,順便過來看看你們而已。”洋子憋著氣,硬是把滿肚子的冷嘲熱諷咽了下去。她不喜歡媽媽,但至少不能讓爸爸難過。
“拍戲?”赤川千雅突然笑起來,冷笑將簡單的幾個發音提了幾個音調,聽起來除了諷刺再無他物,“你能拍什么戲?拍了那么多年還不就是個配角!你這個廢物除了吃錢還能做什么?!”
“千雅!”赤川費斯從上前去緊緊拽住妻子的手。
“我辛苦賺錢全砸到培訓上了!培訓了三四年!我辛苦了那么多年結果呢!你給了我什么回報?那么多年了還是個配角!你對得起我嗎?”她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尖銳的聲音仿佛要將她撕裂,“你知道鄰居是怎么嘲笑我的嗎……”
洋子呆滯地站在原地,近乎陷入絕望深淵。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了,這個女人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這個過分注入期望的女人,還是沒有改變地責怪她沒有給予回報。
“我做了那么多,我做了那么多,我做了那么多……”
“千雅……”
“你這個廢物,你回來做什么……”赤川千雅捂著腦袋低喃,那聲音卻是洋子可以清晰入耳的。
“有時間回來不如好好練習,有時間玩不如好好練習,有時間讀書不如好好練習……你要好好練習成為大明星,好好給我爭氣……”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廢物,廢物,你為什么沒有成為大明星,你應該是大明星才對……”
我不是你的女兒嗎?
“你要成為明星……你要成為大明星回來接我,讓街坊睜大他們的狗眼好好看看,讓他們羨慕我,讓他們到死都后悔嘲笑我……讓他們一輩子后悔……讓他們后悔……”
“我不是白癡,我不是賤女人,我有一個明星女兒……”
你要的究竟是明星,還是你的女兒?
“陽子,你媽媽又犯病了。”赤川費斯緊緊摟著幾近癲狂的妻子,從口袋中翻出手機,“你今天先回去,我晚點給你打電話好嗎?不要在意知道嗎,你媽媽只是犯病了,不是有意這么說的。”
“嗯。”她呆呆地點頭,卻沒有任何反應。她的雙眼直勾勾的看著自己不停呢喃的,應該稱之為母親的人,竟沒有一絲實感,彷佛在那里陷入無盡地獄的,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路人。
她站在那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具隨時要嚎啕大哭的身體。
“洋子。”
本不想插手他人家務事的社也有些看不下去,他忙上前去,將那副包裝精美的茶具放在門口的花盆旁,拉起洋子,向正在打電話給家庭醫生的赤川費斯點了點頭,迅速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洋子的本名是赤川陽子。
“魚生”這個姓氏來源于繼父“赤川費斯”的“費斯”(Fish),也就是魚,她給自己的定義是魚生,可以體現出她多喜歡自己爸爸了……。
赤川爸爸是美國人,本名叫費斯,赤川這個姓氏來源于名作家赤川次郎。
赤川千雅,洋子的親生母親,早年喪夫,獨自一個人撫養洋子承受了很大壓力,得知14歲的洋子拍戲后,開始過分期待,過多妄想,投入了很多資金心血,期望有一天女兒能成為大明星,跟鄰里討論女兒被其他婦女當成炫耀因此被排擠嘲笑。女兒那里又遲遲得不到回報,因此崩潰。
這個母親說可憐可憐,說可恨也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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