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未放亮,在京的升朝官就已經陸陸續續在宣德門里集合。這些日子皇帝雖然染疾,但早朝一會正常進行。這些大臣們都是從家里或騎馬或坐轎來到皇宮,但在宣德門之前就必須步行入宮了,而且仆人不得跟隨。年紀輕的官員倒好說,那些七老八十,腿腳不便的就困難了。你得摸索著進宮,和同僚們會合以后,只能憑聲音來判斷是誰。
天氣寒冷,不少官員都縮著脖子,跺著腳,整個宮門里一片悉悉索索之聲。徐良下轎后,把披在身上那件大氅脫下交到仆人手中,道:“回去吧,中午我不回家,讓夫人好生招待。”四嫂和侄兒侄女現在都在他府上,因此囑咐這么一句。語畢,徑直往宮里而去。
眼下還不到時辰,因此御史也沒有來整隊,百官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討論著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徐良一路走過,人聽到很多人都在談論宋金議和。此事雖然還沒有正式宣布,但朝臣大多已經收到風聲,只是具體的條款還不清楚。
“徐相?”當他經過一處人群中,有人出聲喚道。
徐良探近一看,現是參知政事朱倬,旁邊有開封府尹,有另外一個參知政事李若冰,遂上前道:“幾位來得真早,說什么呢?”
“還能是說什么?大臣們都在議論北方來的使者。”朱倬道。
那開封府尹此時問道:“徐相, 聽說你和趙相接見過使者,到底說些什么?女真人提了什么條件?”
“這事,現在不好說,圣上還沒有明確的態度。”徐良道。旁邊有人聽見他們談話,自動圍了過來,都想探聽些消息。在眾官殷切地詢問之下,徐良露出一點口風。“總之有一點可以肯定,女真使者此番來,是想議和。”
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那分量自然不一樣。盡管大臣們大多猜得到是這樣,但現在得到了確認,一時嘩然。有人道:“此前川陜宣撫處置司出兵收復了河東半壁,女真人在這個當口遣使來議和,豈非就是求和?”
“這不明擺著的事情么?打不下去了,只能求和!”
“哼,怎么說來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女真人也不復昔年之勇了。”
“要按我說,議什么和?現在我朝占主動,憑什么跟他議和?想議和也可以,還我河南、山東、淮東、河北、河東,咱們就跟他談。”
此話一出,招致一片反對之聲!
“劉司諫,你這話就過頭了。雖說這幾年大局有所好轉,但女真人的實力還是不容小視,現在主動提出議和,若有讓步之類,能談就談,你這一句話拒人千里之外,恐怕也不妥。”
眾官議論紛紛,一個洪亮的聲音道:“現在還沒有眉目,諸位同僚不必操之過急。”
徐良一看來人,笑道:“趙相來了。”
“徐相。”趙鼎打了聲招呼,隨即笑道“這人上了年紀就是沒意思,晚上睡不著吧,早早地起來等著上朝,結果臨出門倒困了一會兒,幸好趕上了。”這上朝是在京升朝官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無故遲到缺席那是要受處罰的。
說了好一陣,天麻麻亮,但有御史看時候差不多,開始整隊。文武百官各依品秩站定,排好隊伍,準備向資政殿出。哪知隊伍剛要整好,遠遠望見幾個人打著燈籠匆匆過來,等走到近前才現是內侍,在人群里四處問著:“趙相和徐相何在?”
眾官互相指引,來到徐良趙鼎面前,一名內侍小聲道:“兩位相公借一步說話。”
徐良趙鼎對視一眼,什么事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的?遂移步出了隊伍,走到那拱橋上,只聽內侍道:“兩位相公,今日早朝取消。”
雖說取消早朝不是什么大事,但皇帝自“親政”以來,一直勤政,不管是刮風下雨,嚴寒酷暑,從來不輕易取消早朝。因此趙鼎一聽就問道:“為何?”
“是不是官家御體欠安?”徐良也問道。
“請兩位相公散了大臣,隨小人入宮,到時便知。”內侍回答道。
他既這么說,趙徐二相也不好再問,徐良遂回去,放聲謂一眾同僚道:“今日早朝取消,諸位各自去衙門吧。”一語既出,文武百官竊竊私語,取消早朝?為什么?但他們也不可能去追問,于是除中書官員以外,其他大臣成群結隊地出了宮門,各自往各自的官衙去了。
徐良趙鼎兩位宰相,就在內侍引領下投禁中而去。路上,趙鼎又問了一次,那內侍方才回答道:“昨天夜里,官家病情加重,高熱不退,太醫院來了好幾名太醫也束手無策。后來,還心動了太上皇,太后,皇后,也跟寢宮里守了一夜,至今未合眼。”
徐良趙鼎同時停下腳步,趙鼎失聲問道:“怎么回事?嚴重不嚴重?”
“我的相公哎,高熱不退啊!從昨晚到現在,宮里就沒有消停過。至于現在情況怎么樣,小人就不得而知的,這得問沈都知。”那內侍答道,隨即又催促道“快走罷。”
復往前行一段,兩位宰相突然現原來不應該派人把守的地方,卻多出來全副武裝的士卒,徐良皺眉問道:“這是作甚?”
“小人不知,估計是沈都知的命令吧。”內侍猜測道。沈擇除擔任內侍省都知以外,還掌管著禁中的內衛,而且,朝中對他參與軍政的事情已經有所傳言,言官曾就此事提醒過皇帝,但基本上沒有效果。
“胡鬧!”趙鼎不滿道。“這宮中太平無事,加什么守衛?惟恐天下不亂是不是?”
“行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走罷。”徐良沉聲道。兩人隨內侍快步而行,不一陣,至天子寢宮,整了衣冠后,等在外頭。
里間,正上坐著太上皇趙桓,卻不見太后和皇后,料想要么就是已經離開了,要么就是回避了。兩位宰相入內以后,具禮拜道:“臣拜見太上皇。”
當初那場政變,正是因為徐良一力“破壞”,才攪了趙桓好事,因此太上皇自然不會親切,伸手道:“兩位賢卿平身吧,坐。”
二人謝過,落坐之后,徐良擔心皇帝病情,直接順道:“不知圣上病情如何?”
“找你們來正是為這事。”趙桓立即道,語至此處,嘆了口氣“給大哥說了多次,身體不好就要注意休養,卻一直不聽,如今倒好……”
“太上皇,聽說圣上高熱不退,不知如今好些了么?”趙鼎再次問道。高熱不退,嚴重了要危及性命,這是常識,所以不怪他二人急切詢問。
趙桓看他二人一眼,回答道:“折騰一晚上,太醫手段用盡,今早總算有些起色。熱倒退了,但皇帝還沒有醒,召兩位賢卿來,就是告訴你們一聲。看皇帝這情況,暫時是無法理事了,朝政上你們身為百官領袖,就多費些心,商量著辦吧。”
這自然是責無旁貸,皇帝無法理事,宰相就來作主。但如果是日常事務,宰相處理也就處理了,但眼下卻有一樁要緊的事情……
徐良問道:“啟稟太上皇,旁的事好說,眼下金國使臣已至行在,提出議和,這事若無官家明確表態,臣等恐怕就只能拖下來。”他這么說,是有原因的。他本人當然主張拒絕議和,但皇帝是什么態度不知道,眼下天子既然病了,正好把金使晾起來。
趙桓從前,雖然退了位,但對朝政大事還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但自從政變失敗以后,他就幾乎被軟禁在德壽宮,活動范圍也僅限于皇宮大內,也沒有人再敢有事無事往德壽宮跑。因此,他對金國遣使求和一事毫不知情,直到此刻。
“金人提出議和?”趙桓驚訝地問道。
“是。”趙鼎如實回答。太上皇不能干預政事,所以他也不怕讓對方知道。
“主動的?”趙桓又問。
“是。”徐良答道。
“這……”趙桓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沒有裁決的權力,說話不頂用,思之再三,表態道“茲事體大,這樣,等皇帝幾時醒過來,看看他的態度。”
“遵旨。”徐良趙鼎同聲說道。
吩咐完畢,徐良提出想要探望探望天子,但被趙桓拒絕,說皇帝現在需要休養,不能打擾。盡管趙諶跟他們就一墻之隔,可徐良趙鼎還是無奈地退了出來。不過往好處想,風寒不是什么要緊的病,既然熱已經退下來,那基本上就沒有危險了,只需要用藥,再休養個十天半月的,就能康復。
就這么過了兩天,徐良和趙鼎數次入宮想要探望皇帝,都沒有見到。金國使臣大概也等著有些心急,派人來催問,徐良只管拿話擋回去。
到第三天,下午散值以后,中書政事堂的官員大多已經走了,徐良也結束手里的事情,但他沒打算走。坐在辦公堂里越想這事越不對,風寒只要退了熱,就不算什么大病。不見旁人不算了,哪有不見宰相的?皇帝有事,就算宗室不知道,也應該先讓知會宰執大臣。
“徐相,還不走?”趙鼎經過他門前,駐足問道。
徐良一抬頭,道:“趙相請坐,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正好,我也有事。”趙鼎跨過門檻, 就在面前坐下,直接道“稍后我們再進宮去,如何?”
徐良鄭重一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風寒不是什么要緊的大病,如太上皇所說,已經退了熱,那就沒有大礙,為何不能見?就算圣上要休養,我們不奏事,看一眼總成吧?如今圣上幾天不露面,朝中大臣已經在議論,這么下去,這年還過不過了?”
“誰說不是?我也是越想越不對,走?現在就去?”趙鼎起身道。
徐良也一撐椅子扶手站了起來:“現在就去!你我得商量好,今天見不著圣上,決不出來!”
“要是太上皇……”趙鼎問道。
“不管,太上皇管的是家事,你持的是國事,孰輕孰重?走!”
當下,兩位重臣同入禁中,現守衛比前幾天更加嚴密,透出一股子讓人難以捉摸的氣氛,讓人好生不解。徐良趙鼎心里越沉重,至天子寢宮,他們被衛士擋了駕。
“你知道你擋的是誰么?”永華宮門前,趙鼎冒火了。
幾名衛士都俯不敢直視,其中一人道:“兩位相公息怒,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天子詔命么?”徐良問道。
“是奉沈都知之命。”衛士回答道。
“相次相要見皇帝,他一個內侍省都知敢阻攔?這是何道理?讓開!”徐良喝道。他可不是一般的文臣,出身行伍之家,又在地方上經歷過大風大浪,這一聲喝,威儀十足。駭得幾名衛士不知如何是好。宰相的地位那是何等的尊崇?自然不是內侍可以相提并論的,但問題是,這個內侍掌管著內衛禁軍,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如何敢抗命?
見衛士猶豫,趙鼎振臂吼道:“莫非宮中有什么事不能讓宰相知道么?你們到底想作甚?你們是何居心?”
這句話聽在衛士們耳里,不啻醍醐灌頂,當頭棒喝,不約而同閃到一旁,讓出了道路。徐良趙鼎聯袂入內,到堂外,又被內侍擋住,他兩人心里本來就光火,再次被擋,頓時作!趙鼎是個直腸子,一頓訓斥說得幾名內侍抬不起頭來!
正爭執時,一人從宮里出來,不是沈擇是誰?他一露面,兩位宰相的火力都集中到他身上。趙鼎上前一步,抗聲問道:“沈都知,這禁中的守衛為何加強?我等宰執大臣欲探望圣上,難道還不行么?數番阻攔,是何道理?這宮中難道是你說了算么?”
沈擇倒不慌亂,先恭恭敬敬地行個禮,不緊不慢道:“兩位相公稍安勿躁,只因官家病體未愈,需要清靜,最不喜吵鬧聒噪,所以太上皇和太后再三囑咐,朝政上的事請宰執大臣商量著辦,就不要來驚擾官家了。因此,這才……”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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