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拱手:“多謝大人誇獎!”
這句回答讓趙興愣了半天,過了許久,他才反應過來,楊時這是在說,此文案出於他之手,他在遜謝趙興人才的誇獎。
趙興嘆息:“龜山先生真是好學不倦,原來你竟然自學了工程預算,只是不知,龜山先生可曾把此法教授過於門人弟子。”
大宋高官都喜歡教授一羣門人弟子,這是昔日王安石留下的影響。杭州境內也有兩位喜歡教導一大羣弟子的傢伙:一個是自認校長,開辦了十餘所學校,還開辦了一個書院的趙興;另一個就是龜山先生,他四十歲纔出仕,出仕前以教書爲樂,出仕後又歷任學諭,可謂門人弟子一大羣。
趙興起初與楊時走得並不近,這人去蕭山縣上任的時候,也學著趙興原先的例子,帶了一大羣門人弟子從事各個衙門。稍後,因爲與程頤的關係,楊時與張繹走得很近,後來,趙興聽說楊時是極少數在王安石在世的時候,就敢指著王安石鼻子罵的讀書人,立刻刮目相看,隨後,這個小縣令便有了出入趙興城堡的資格。不僅如此,這個小縣令還把他多餘的弟子全部招來,送進趙興的書院附學,跟趙興學習江西派學術。
龜山先生的求知慾是非常旺盛的,趙興沒想到對方竟然悄悄學習了工程預算學,這可是他的起家學問。聽到趙興地問話。楊時馬上回答:“相公的經濟學最深奧,我現在正從張繹那裡借閱相公地經濟學書籍。倒沒時間教導學生,不過,學生們都在張繹那裡學習,建築學、經濟學、航海學、地圖測繪學,還有海外殖民的學問。都是他們的必修課。”
趙興哦了一聲:“龜山先生的弟子有意去海外發展?都有誰?報幾個名字來——海外正缺乏總督。”
楊時翻了個白眼:“我那些弟子可沒錢,聽說現在一個總督賣到三十萬貫,我的學生出不起。”
趙興馬上接嘴:“我出,龜山先生道德文章,我是佩服地,你弟子去海外歷練。這筆錢我出了……龜山先生說的也不對,這海外總督不是出售的,他們交的那十五萬貫錢,是預付三年的海軍巡邏費,這不是賣官售爵,龜山先生不必憤怒。奇怪,我明明開價只有十五萬貫。誰把它的價格炒到了三十萬貫。”
楊時翻著白眼,睥睨地說:“我知道那錢沒有落到你自己的腰包,所以我沒有怪你。我也知道交錢去海外上任的官,去搜刮的對象不是我大宋百姓。你說的內外有別的道理。我深表贊同,所以我沒禁止弟子們學習海外殖民術。
然而。搜刮他國國民以肥自己,畢竟是橫徵暴斂。我怕那些弟子學會了橫徵暴斂之術,今後萬一心機不純。對我大宋未免是個禍害,所以我對學生的學習不鼓勵,不反對,但也不贊成。”
趙興搖頭大笑:“龜山先生多慮了。廣南推行海外殖民術已經多年了。第一任海外總督已經卸任。他們轉任大宋地方官。也沒見到有衡增暴斂。反而對治下百姓格外寬容。因爲他們在海外。做地就是對宋商寬容。對異族橫增暴斂。”
楊時點頭附和:“那些卸任總督地消息。我已經在海事新聞報上見過了。據說他們治下地百姓對他們評價非常高。然而。廣南地事情不能照搬到其他地方。當初廣南殖民。你選擇地都是廣南官員。事後這些官員地任職地又在兩廣。兩廣之地。相公花了十年地精力建設。其中官員糾察制度非常嚴格。而杭州你到現在待地時間不足一年。南洋事務局之外。更沒有這樣完備地糾察制度。他們若事後回到南洋事務局任官。我倒是放心地。因爲他們這一任期五年。五年後。或許你已經把兩浙路建設成另一個廣南了。
然而。我就怕他們轉任到其它地方。其它地方官吏如虎似狼。我聽說蘇州供奉局轄下。百姓傾家蕩產者不計其數。那些官吏尚沒受過系統地暴斂術訓練。而後海外殖民術。就是一整套系統化地增斂之術。我已經看過了。裡面總總方法。令人歎爲觀止。若我地學生拿去對付大宋百姓。我這個老師唯有自盡以謝天下。
所以。你別誘惑我地學生了。等學生學成之後。讓他們按照南洋供奉局正常地選官途徑進官。事後也按照正常途徑回南洋事務局轄下受約束。如此。對他們地長成方式有利。”
說罷。楊時擡起眼睛。翻了一眼趙興。問:“我聽說。所謂海外殖民術。也是你寫地。據說黃庭堅黃魯直等人。以及當時被貶地宰輔也在其中多有貢獻。有這事嗎?”
趙興嘿嘿笑著。答:“不敢掠衆人之美!”
楊時將趙興盯著上下打量了好幾遍,又道:“以我看,所謂的海外殖民術,其中的蠱惑人心的辦法,以及暴斂的手段,連過去的王安石,現在的蔡京都比不上,但我看當時被貶的宰輔,還有你趙大人,都是些心地仁厚的人,你們怎麼想出如此惡毒的方法?”
趙興哼了一下,答:“我等的仁慈只針對大宋百姓。”
楊時沉默片刻,爽快的承認:“不錯,奪天下之財富,以饗
我大宋黎民,這未嘗不是另一種仁義。只是苦了南洋百姓,他們何其無辜,竟要受這番磨難。聖人之仁,該廣濟天下——我聽說太尉正在四處建立免費施藥局,何不讓海外藩民也享受我大宋的恩惠。”
趙興笑著,他東張西望。躲閃這個話題。楊時這番仁義地說法,倒不是出於迂腐。只是那種無差別的恩惠是當時讀書人地共同想法,這種觀念無所謂對錯,只能說侷限於時代。
這種腔調被趙興所不屑,但楊時是他尊敬的人,他尊敬楊時的道德文章。所以不便出言反駁,只用沉默迴應。楊時也沒勉強,這時,他眼角瞥見一名女使端著一盤熱帶水果向二人走來,他靜靜等了一會兒,見那名女使在趙興耳邊嘀咕了幾句。他站起身,拱拱手說:“公務已了,趙相既然同意修橋,此地戲劇已索然無味,我去萬鬆書院,大人有事去那裡找我。”
趙興擺手:“別走,龜山先生。我確實需要你的學生,現在不僅海外缺官,我轄下這幾年也揪出一批貪官,正打算將他們一一撤換。龜山先生,我還想請你主持今秋的貢舉。我們再商量商量。”
楊時一甩袖子:“你府中萬俟雅言先生可謂當代算宗,全大宋最傑出地計相。論經濟之學,我不如他。王明叟乃歐陽相公關門弟子。論學問文章,我不如他,至於帥監司,論兵法成就,滿大宋在其上的也就你了。有這些珠玉當前,我主持什麼貢舉?”
楊時匆匆告辭,趙興轉頭衝仍舊侍立的女使詢問:“你剛纔說什麼?”
女使回答:“娘娘讓我告訴你,何不去正座就座。”
趙興扭頭一看,這才發現,他女兒早已經跑到母親跟前,目前正遠遠的衝他招手,他笑著擺擺手,告訴那位女使:“你去轉告娘娘,就說我公務繁忙,過來望一眼,便要去處理公務,我走了,讓她安心看戲。”
見到趙興跟女使嘀咕,趙婕閃身跑了回來,她扯著趙興的衣袖撒嬌說:“就知道爹爹上樓的意思是把我扔給孃親,爹爹不要走,好不容易有一日安閒,且聽完這曲戲再走。”
趙婕說罷,扯著趙興地衣袖向程阿珠走去,經過之處,官太太們紛紛讓開座位,趙興坐了下來,扭頭一看,旁邊坐的是李之儀之妾楊姝,她實際上是李之儀第二任妻子,本是當塗的絕色歌姬,小李之儀三十多歲。在妻子胡文柔死後,不幸的李之儀有幸結識了這位紅顏知己楊姝。
楊姝曾在花園洞爲被貶的詩人黃庭堅彈奏名曲《履霜操》,當時,正是朝廷對元黨徒迫害最劇烈的時候,楊姝可算是頂風作案,但這一義舉卻爲當時文人所稱讚,李之儀更爲欽佩。遂爲她改籍良家,納之爲妾。
這對老夫少妻,終日爲伴,以詩文自娛。李之儀曾寫下“道骨仙風雲外侶,煙環霧鬢月邊人,何妨沉醉到黃昏”的詩句。原本,這對夫妻在生命中最後生涯皆以讀書耕田爲樂,寫下“落得清閒與物疏,扃門終日似山居。案頭新有歸天賦,架上無留緯世書”。但現在由於趙興造成地變故,李之儀轉任成都府,任利州路轉運使。
不過,李之儀在利州路上乾的並不開心,原先在趙興庇護下,性情耿介的李之儀從不在意同僚應酬,也不在意直言指出上官的錯誤,有什麼變另措施,他向來也不贊成再議財政支出,因爲一切首尾都由趙興打點,現在獨擋一面,他乾地處處不開心。
與過去不同的是,李之儀現在宦囊豐厚,不爲錢糧發愁,乾地不開心的人一氣之下,掛官而去。但因爲還有些官場交接事宜,他自己留在後面,把妻子通過水路送到杭州,打算到杭州定居,這樣,有趙興在上頭,他也不怕辭官後有人找他麻煩。
楊姝挺著大肚子,正在與程阿珠交流著育兒心得,見到趙興到來,這位爽直地女子也不迴避,毫不見外的衝趙興打招呼,她與黃庭堅交情深厚,還與李之儀做了實事夫妻,出入趙興家中像出入自己家一樣隨便,說話也沒有顧忌:“大人,我現在該稱呼你相公,還是稱呼太尉?”
趙興笑著回答:“都好都好!”
楊姝爽朗地笑著,說:“我家之儀說了,太尉大人是個極其顧家的人,可我看卻不是。我到杭州一個月了,太尉大人回家地日子不足十天。即便是待在家裡,每日裡也忙忙碌碌。何苦來哉!”
趙興嘆了口氣,答:“你不知道,出事了,帥監司在北方打仗,他殺紅的消息左遮又擋。終究還是讓朝廷知道了,現在百官兇兇,一起彈劾帥範——我就搞不明白,這次戰爭是奪地之戰,我們要奪取那片土地,怎能不清理土地上地雜草。朝廷大臣不去擔心我們士兵的冷暖。卻要可憐我們敵人的生死,實在令人鬱悶。”
楊姝笑著:“這點小事,對太尉大人還不是小菜一碟。”
趙興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楊姝說的是事實,南黨現在勢力大張,壓下百官的彈劾確實是件微不足道地小事。然而,蔡京卻是一個有縫就鑽的蒼蠅。他利用黃庭堅等人注意力被百官彈劾所牽制,慫恿一位名叫鄧洵武的起居郎——就是專門負責記錄天子大大小小各種各樣言論舉止的機要生活記錄秘書,爲皇帝畫了一張《愛莫助之圖》,這幅圖給我們的藝術家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
鄧洵武先對皇帝說:“陛下是神宗先帝的兒子。前任宰相韓忠彥是韓琦地兒子。當年先帝創制新法以利天下蒼生,韓琦曾經百般反對;忠彥做了宰相後。廢止了先帝的法度,這就表明。忠彥能夠繼承父志,陛下卻做不到。”
這傢伙真是挑撥離間的高手。一番話說得皇帝黯然神傷且怦然心動。
鄧洵武接著侃侃而談:“陛下如果想要繼承父兄之志,現在的朝中沒有人能幫助您。”
說著,他給皇帝展開了一張圖,就是那張著名的“愛莫助之圖”。
這張圖仿效《史記》中的年表,按照宰相、執政、侍從、臺諫、郎官、館閣、學校分爲七類,每類又分爲左右兩欄,左邊爲變法派,右邊爲保守派。結果,變法派的左邊,人名寥寥無幾,從上到下只有五、七人而已。宰相執政一級地,只有執政一人;而保守派的右邊,則有密密麻麻的一百多人,宰執公卿滿朝文武,“蓋舉朝無遺焉”。
最後,在左邊變法派的最上面,用小字密書著一個名字於宰相之下。皇帝細細看去,乃蔡京二字。
三月,宋徽宗在新黨地鼓動下,終於決定變法了。他首先讓蔡京援用王安石設置三司條例司的舊制,設置講議司,自任提舉,任用他地黨羽吳居厚、王漢之等十幾人作僚屬,對於較重大的政事,如宗室、冗官、國用、商旅、鹽澤、賦調、尹牧等等,每一件事,以其中三人作主。凡有所舉措、都由他們來定奪。
自此,三部六省全被蔡京架空,朝廷地任何決議不再經過門下審覈議,中書省擬詔、學士書寫,這一切公文流程都被廢除了,天下是聽憑三人而決。右丞相張商英與文武百官都成了擺設。
大宋終於無可避免的滑到了亡國那步,因爲蔡京這一舉動,也造成了趙興與他地正式決裂,此後,因舊黨已經元氣盡喪,趙興只得獨木支撐大局。
然而,比原本惡劣的歷史稍稍好的一方面是,趙興手握重兵,而且東征西討,手裡已經掌控了大宋七成的財源,而且剛剛上交了相當大宋十年財賦的戰利品,蔡京與官家投鼠忌器,並沒有展開接踵而至的對元黨徒的大迫害。
此時,王明叟聯名黃庭堅等人彈劾蔡京的奏章剛剛送到碼頭,但奏章的內容已經落伍了,蔡京新組建的三司條例司凌駕於諸部門之上,從官場體制來說,滿大宋,已經沒有了制約蔡京與皇帝的武器。
趙興跟楊姝說這些正是他案頭那疊密諜報告的內容,楊姝聽不懂他說的,這些內容還僅僅是京城密諜系統傳回來的未公開消息,按朝廷消息傳遞的正常速度,一個月後杭州這方面才能獲知蔡京的舉動。
楊姝不懂,趙婕懂,她嘴脣動了動,突然意識到這些消息不能宣揚,她湊到趙興耳邊,低聲用兩三個人聽到的嗓門詢問:“蔡元長蔡相設立三司條例司,爹爹是不是危險了,下一步,他是不是要針對爹爹?呀,黃伯伯更危險。”
趙婕這話,從另一方面來說,是提醒楊姝不要亂傳。楊姝聽到有關黃庭堅的安危,她馬上點點頭,自覺的側過身去以示迴避,但兩個耳朵分明是在質問著。
“暫時看來,黃魯直應該沒有危險”,趙興沉吟的回答。
這要感謝趙興提前幹掉了趙挺之,原本這時候,蔡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結果黃庭堅昔日得罪了一個傢伙名叫陳舉,此人很想借黃庭堅的文名擡高自己的身價。於是,有一次黃庭堅應邀撰寫一塊碑文時,陳舉要求在碑文撰寫人的落款上,把自己的名字添加上去。黃庭堅不願意,拒絕
稍後,這位相當於省一級主管日常工作秘書長的陳舉,便在碑文中斷章取義地摘錄了一些詞句,舉報黃庭堅誹謗朝政。他有意將舉報交到了副宰相趙挺之手中,原因是他知道趙挺之與黃庭堅不和。果然,趙挺之立即向宋徽宗報告。結果,導致了兩個後果:一是黃庭堅被進一步貶竄到嶺南,並死在那裡;另一方面,則是大舉開始了禁絕銷燬奸黨著述的運動。
沒有了趙挺之,趙興又氣焰滔天,兩湖的大軍閥謝麟跟趙興好的同穿一條褲子,那位陳舉雖然憤怒的發狂,卻輕易不敢招惹趙老虎,只好悶悶的回家向妻子兒女發泄火。而蔡京方面,也顧忌趙興發怒,他隱約聽到一點聯合彈劾的風聲,於是,一方面對趙興提高了警惕,一方面準備尋找機會對趙興下手。
四月的朝堂局勢在劍拔弩張中慢慢度過,誰都知道,暴風雨即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