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地方百姓胡漢混雜,民風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沒多久,大姓人家還保留著讓族中少年子弟學習刀劍、射藝的習慣。指望著一旦族中哪個少年在軍旅中混出些名堂來,整個家族的勢力都會隨之突飛猛進。即便少年們沒機會陣前博取功名,土匪前來打劫時,族中長者也可以組織起他們保護家園。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傳說中百步穿楊的本事沒有,五十步以內十發七中還是有些把握。偶爾撞一回大運,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脫兔的奇跡也曾經發生過。只是他今天運氣實在差,二十余支箭射出揀回,反復使用,最后幾乎射脫了羽,也沒射得半個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價值高達三吊錢的“寶弓”用起來非常吃力,很難拉滿不說,弓臂處還總是微微震顫,總是把好不容易瞄準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來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兩膀發軟,手指頭也磨脫了一層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數千文的身價,早解了弦,去了耳(注12),把弓背砸在石頭上當劈柴了。
眼看著太陽在樹梢頭已經西斜,李旭只好垂頭喪氣往山下走。大青山綿延數百里,天黑后時常有猛獸出沒。一個人上山打獵,他可不敢耽擱得太晚。正走著,忽然聽見樹叢里亂草沙沙作響,抬眼望去,一只肥碩的狍子從左前方三十步處急奔而去。
這么好的機會李旭怎肯放過,全身的疲勞頓失,取出箭,將弓一下子拉了個全滿。手指一松,羽箭如流星射向狍子。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雖然快,卻很少做急轉彎。也是李旭時來運轉,那箭噗地一聲,端端正正從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狍子發出一聲哀怨的長鳴,緩緩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著弓快?上前。此時正值秋初,山林里的野味攢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頭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棧中,保準能當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剝下賣給大戶人家做靴子,也少不得又要?上二三十文。
正當他彎下身去,準備拖那狍子前腿的當口,猛然間心頭傳來一陣惡寒。李旭倉惶抬頭,只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頭毛驢大小的野狼,綠幽幽的雙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嚇得大叫一聲,趕緊挺直了身體,彎弓搭箭。雖然出身于末枝,他也算個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護得周到,少有獨自上山打獵的經驗。這么大的野狼他聽都沒聽說過,更甭說正面遇到了。
與狼相遇,最忌轉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誰都熟練,危急時刻,手里的弓卻不肯聽從使喚。羽箭在弓弣上亂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腦袋。眼看著野狼一步步走近,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嚇得魂飛魄散,脫手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勢若流星般從惡狼頭頂擦過,“噗”地一聲入地半尺。遠處的畜生亦是嚇了一跳,嘴巴間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兩扒,凌空跳起來,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顧不上瞄準,抽出箭來,一拉即放。箭一離手,隨即棄弓,從腰間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閉著眼睛亂揮。揮舞了半晌,既沒感到身體疼痛又聽不見野狼動靜,即將跳出嗓子眼兒的心臟稍稍回落,鼓起勇氣把雙眼偷偷張開一條小縫兒,模模糊糊地看見地面上多了一條長長的血跡,那頭驢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娘賊,給小爺爺玩什么鬼把戲!”李旭大聲喝罵,前沖幾步,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背靠著樹干,以刀護頸,猛地轉過身來。出乎他的預料,惡狼并沒如傳說中繞到他身背后在他轉頭的一瞬間偷襲。偌大林子間,除了落日投下的陰影外再無一物。秋蟬聲在樹枝上間或相聞,夾雜于其中的,則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揮刀亂舞居然能把一頭惡狼嚇逃了。提著刀四下轉了幾個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化險為夷。他恨恨朝誤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抬腳欲將其踹碎。方抬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將腳放了下去。
“這東西值三吊錢呢?”李旭愛惜地把這把差點讓自己送了命的“寶貝”撿起來,插回背后的弓囊。“改天作價四吊賣給張家小五,反正他從來射不準箭!”
回頭再看那頭狍子,早已死得透徹了。從肚腹箭傷處流出血已發黑,蔓延著在地上淌了一大片。這番看得仔細,他才發現狍子后腿上有一處深可見骨巨大的傷口,顯然是被那頭惡狼所傷。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盡而亡了。
“原來那畜生怨我搶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拼命!”李旭這才明白為什么自己剛射翻了狍子,就引出一頭惡狼來。想想剛才九死一生的危險,心臟兀自上下亂跳。山風吹過,渾身上下不覺毛孔發緊。伸手一摸,原來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到了身上。
眼看著日頭將落,李旭不敢再耽擱,走到狍子身前,試圖將它扛上肩膀。雙臂晃了晃,又無力的垂下。全身筋骨無處不酸軟,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莫非那惡畜算到我無法扛獵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爭么?”李旭心中暗自叫苦,這里是大山深處,指望有人來幫忙,那是萬不可能。想了片刻,居然急中生智,揮刀砍了幾根樹杈、葛藤,做了個爬犁。把狍子的尸體一點點滾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樹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頭。
“嘿!”李旭大喝一聲,邁步前行。樹爬犁被扯得咯吱生響,順著他的牽引,緩緩向前滑動。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他感覺腳下野草不住打滑。低頭看去,發現綠草上有一條血跡斜斜向上,遙遙地指到遠處的密林里。
“莫非我慌亂中射出那箭傷了那畜生?”李旭驚詫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立刻又恢復了幾分力氣。膽子壯起來后,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獸在春秋兩季換毛,一季脫絨,一季生絨。所以秋天的野獸皮毛最值錢,那么大一張狼皮,兩石麥子都不換。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后母親的笑臉,李旭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找了些樹枝將狍子蓋好,倒提著護身短刀,順著血跡追了下去。
大約追出兩里山路,在一塊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發現了一個洞口。惡狼留下的血跡到此已經變淡,卻斷斷續續地灑入山洞深處。李旭側著身子,把身子?上石壁。一手舉刀,另一只手揀了塊石頭丟將進去。
石塊在山洞中跳蕩有聲,卻沒有什么野獸被驚出來。李旭在山洞口又蹲了片刻,聽不到里邊有什么粗重的呼吸聲,橫了橫心,大起膽子摸了進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余暉射入,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頭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長箭,通體呈黑紅色。箭尾處羽毛早已磨禿,分明是李旭慌亂中射出的那枝。只嘆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頑強,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堅持著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僅有一頭受傷的野狼在,李旭膽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謀皮害命”。沒等走近,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動了起來。
“刷!”冷汗立刻又從李旭額頭滾滾而落。他快速向后退了兩步,背靠石壁,將彎刀上下揮舞。那頭野狼卻如同睡著了般,再無動靜。既沒站起來與李旭拼命,也沒試圖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山洞間回響,嗓子里仿佛著了火,說不出的干渴。大著膽子再度向前,卻發現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在拼命吮吸最后的ru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過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頭上摔。手掌間傳來的溫潤之感卻讓他徒生幾分不舍,略一遲疑,那頭小狼閉著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邊緣。酥酥麻麻的,說不出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