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城的南北兩側城牆並未受到敵軍攻擊,因此,那些手臂上纏著黑布條的細作們沒等有所作爲,就被得到宇文士及親兵提醒的守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潛伏在西側城牆上的叛軍細作之表現最爲離奇,不知道是因爲李密示弱佯攻表演得過於逼真而令他們對前途絕望的緣故,還是因爲受了宇文士及刻意製造出的那段關於楊玄感把黃河以北土地都割讓給了高句麗人的謠言的盎惑,他們中間的意志不堅定者在接到城下叛軍發出的指令前,悄悄地向李安遠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得到情報後的李安遠立刻採取行動,將所有臂纏黑布的人從守城隊伍中剔除了出去。當李密得知東城奇襲失敗而欲在黎陽西側製造混亂時,回答他的只是一陣嘲諷的罵聲。
緊張戰鬥在太陽落山後草草收尾,韓世萼帶著筋疲力盡的叛軍精銳不知去向。李密也帶著擔任佯攻的弟兄撤回了大坯山。作爲低估守軍實力的代價,叛軍總計拋下了大約四千多具屍體。大部分都在城西側。城東側的戰鬥激烈程度雖然遠遠高於城西,但那些擔任主攻任務的叛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所以全身而退的機會遠遠高於在黎陽城東側擔任佯攻任務的袍澤。
儘管知道敵軍在夜間攻城的可能性很小,李旭還是在各側城牆上安排了三百名守夜者。“夜襲對士兵的訓練程度要求非常高!”宇文士及搖晃著腦袋,譏笑李旭膽小。但看到李旭剛剛包紮好的傷口,他又快速地改變了主意:“叛軍中有一部分人相當善戰,幸好他們數量不多,並且今天陣亡了不少!”
他的話在將領們之間引發了一陣鬨笑,同時也給每個人心裡留下了陰影。能把旭子傷到這種程度的人不多,至少帶著同樣數量的兵馬,雄武營諸將都沒把握能取得如此戰績。如果有兩百名訓練到這種程度的敵軍半夜時分冒險爬上黎陽城,大夥沒把握能保證城門不失。
“最好咱們學高句麗人,把四個城門全塞死!”校尉崔潛低聲建議。這是高句麗人死守遼東的辦法,他將之搬到黎陽來,倒以算得上活學活用。
李旭和宇文士及商量了一下,立刻把任務佈置了下去。性命比面子重要,傻瓜纔在兩軍陣前裝君子。用沙包堵死了所有城門後,宇文士及和旭子又安排人手,擡著沙包,將城牆分割成以五丈距離爲一個間隔的數小段。每段城牆之間由只供一人通過的間隙相連,萬一某段城牆失手,相鄰區域的士卒可以快速用沙包堵死與失陷段落的聯繫。
李孟嘗帶人拆毀了靠近城牆的房屋,李安遠帶人在內側牆根釘滿了木樁。高句麗人守遼東的招術,被大夥根據自己道聽途說來的信息一個不落地佈置在了黎陽城內。城中的存糧夠雄武營吃上二十年,他們不相信,高句麗人頂住了六十萬隋軍的策略,拿來對付叛賊會收不到奇效。
大夥一直忙碌到後半夜才輪流回縣衙休息。李旭躺在寬大的木牀上,感覺到一陣陣倦意上涌,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身上的傷口被隨軍郎中孫晉敷了很多藥,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但白天戰鬥的場景卻總是在他眼前回放,讓他無論怎麼閉眼睛,都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你居然做了狗官?”旭子聽見吳黑闥在自己耳邊追問。此時在他眼前晃動的不只是吳黑闥一個,還有話不多,但人很厚道的獸醫牛進達;大大咧咧,一心想證明自己是正宗草原主人的劉季真,還有……,最後一個浮現在他眼前的是待人熱情,但做事淄株必校的土財主張亮。迷迷糊糊中,旭子想起來張亮是吳黑闥的僱主,牛進達好像也跟張亮是一夥。激靈一下,他如同被當頭潑了桶冷水,思路瞬間變得格外清晰。
劉弘基當日說:張亮的東家所謀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膽氣之人,恐怕將來會害人害己。這句話所指的應該不是李密就是楊玄感。“如果當時我不選擇跟了劉大哥,而是跟了張亮!”旭子非常恐懼地想,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李家世代忠厚,如果家中出了一個亂匪,爹孃一定傷心死。旭子對當日的情景心有餘悸。親身經歷告訴他,吳黑闥、張亮等人都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但讀過的書和成長的環境還是令他無法認同吳黑闥的選擇。
天快亮的時候,旭子終於睡著了。迷迷糊糊地,他夢見與吳黑闥再次重逢,兩個人身後都帶著兵,毫不猶豫地向對方衝了過去。
“嗚――嗚――”淒厲地號角聲在天地間迴盪,旭子橫刀胸前,刀刃向下,刀背外傾。這是被銅匠師父所教,經錢世雄將軍指點過的破槊式。吳黑闥一叉刺來,旭子擡臂翻腕,一刀磕開鋼叉,又一刀抹向吳黑闥的脖頸。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不停地響,他看見吳黑闥的血從脖頸中噴出來,染紅了黑色的天空。
“嗚――嗚――嗚!”號角聲就在耳邊。旭子翻身坐起,衝自己胸口捶了一拳,強壓住心頭的狂跳。敵襲,天亮了,刺耳的警報聲將他從夢境中拉了回來。幾個親兵衝進屋內,七手八腳地幫助郎將大人穿上鎧甲。緊接著,衝進來的是親兵校尉張秀,“西城牆外發現大股敵軍,擡著很多沙包!”張秀一邊彙報,一邊替李旭帶起頭盔,佩好兵器。“預備隊已經集結,諸將等著你的進一步指示!”
“命令諸將各自守衛各自負責的城牆,預備隊進入在縣衙內一邊休息一邊待命。親兵團,跟著我上西城敵樓觀戰!”李旭正了正頭盔,毫不猶豫地下令。
當他帶著親兵趕到西城敵樓時,敵軍的進攻已經開始。數千名手持樹枝編就的巨盾,上身什麼都沒穿的壯漢在城牆下三十步處豎起了一道綠色的木牆。木牆後,至少三千多名弓箭手輪番引弓,壓得城牆上的守軍無法擡頭。而數以萬計的叛軍士兵扛著沙包,快速向城牆根移動。轉瞬間,他們就用稻草袋子和泥沙在城門偏右五尺處鋪出一條三丈寬,二十幾丈長的通道來。
丟下沙包的叛軍士兵繞行幾步,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跑去。新一波士兵跑來,用沙包將通道加高一層。在震天的金鼓聲中,一條攻城用的魚梁大道漸漸成形。尾端與地面形成坡度,首端一點點迫近城頭。
城頭上的弓箭手拼命反擊,不斷有扛著沙袋的叛軍士卒被射倒在城下。可那些士兵卻像中了邪一般,根本無視同伴的生死。踩過血泊,跨過同伴屍體,向魚梁道上丟下沙袋,轉身跑回本陣。本陣中,有士兵用木鍬剷起泥沙,裝滿草袋子,再次將草袋子放到築路者的肩膀。
“傳令給秦參軍,讓他把預備兵馬拉到西城外空房中,一邊吃造飯,一邊等待戰鬥。命令其他各城牆弟兄輪流用飯,時刻準備過來支援!”李旭看了觀察了一會兒敵軍的動向,低聲命令。
這次不會是佯攻了,昨天與他沒分出生死來的吳黑闥正帶著數百鐵甲步卒,站立在二百步外,等待魚梁大道抵達城頭的那一刻。每名鐵甲步卒都拉下了遮擋面孔的鐵網,城頭上的人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感覺到隊伍中沖天的殺氣。
“命令李安遠多準備長矛,待鐵甲軍衝上來時,弟兄們以長矛迎戰!”李旭想了想,發出第二道將令。昨天戰鬥的經驗表明,橫刀很難對身披鐵甲的敵軍造成致命創傷。但長矛卻可以尋找對方兩片鐵甲的縫隙或者防守薄弱的腿部進行攻擊。
“讓秦行師將糧倉裡的菜油運二百桶來,放在城牆上和馬道附近待命!”宇文士及想了想,在旁邊補充。
這是一個高句麗人示範過的歹毒辦法。李旭擡頭看了看宇文士及,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笑意。李密夠聰明,居然能想到利用人數優勢修築魚梁道攻城的大手筆。但是他的運氣卻實在差到了極點,大隋府兵在遼東城外剛剛用過這一招,進攻一方的策略和防守一方的破解辦法,雄武營的將士們在遼東城下看了個一清二楚。
“讓弟兄們加把勁兒,拿下黎陽後,每人分三百斤稻穀!”少年時即名滿天下的李密可不知道旭子和宇文士及已經想到了應對之策。看著越來越接近城頭的魚梁大道,他輕搖羽扇,意氣風發。
楊玄感趁大隋以傾國之力伐遼之時起兵造反,完全是李密的主意。雖然楊玄感舉兵的時候李密並不在黎陽,並且在對方起事後,裝做爲了成全朋友之義纔不得不前來幫忙。但爲了這一刻,給家族的榮耀再添上濃重的一筆,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這些年,大隋朝三山五嶽的豪傑,天南地北的幫派,很少沒得到過他的恩惠。憑著自己的過人才華,還有在官場和民間的傑出口碑,李密認爲輔佐明主取得天下應該是傳檄而定的事情。可惜楊玄感這個人不肯完全遵從自己的意見,可惜韋幅祠等人處處對自己擎肘。更可惜元務本這個人無能,居然被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帶著數千兵馬殺了個全軍覆沒。
通過斥候和細作的打探,李密已經掌握了此時守衛在黎陽城中隋將的底細。不是值得他認真應對的大隋府兵老將,而是兩個誤打誤撞奪下黎陽的莽撞之徒。其中一個人的名字李密比較熟,是大隋駙馬督尉宇文士及。在李密的印象裡,此人除了長相比較俊秀之外沒什麼其他長處。另一個乾脆連姓名都未曾被他聽說過,居然也敢領著些許兵馬,與他麾下的七萬大軍對峙。
雖然昨天奇襲東城失敗後,徵東將軍韓世萼和折衝督尉吳黑闥都對敵將的武藝讚口不絕,但李密不認爲那是真話。打了敗仗的傢伙爲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哪個不將敵手的本事誇到天上去!此人既不是將門之後,又不是名師之徒,憑什麼會擁有那麼強的本領?
“李軍師,李軍師?”有低聲的呼喚傳來,將李密從沉思中喚醒。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張蒼老而愁苦的面孔。因爲過於操勞,此人已經瘦得沒了幾兩肉,乾巴巴的骨架子頂著一襲青灰色長袍,彷彿風一吹就可以被吹倒。
“楊長史,什麼事情?”李密皺了皺眉頭,問道。喊他的人姓楊,據說曾經追隨楊玄感的父親,已故的楚國公楊素平定過南陳,經歷戰陣無數。但李密從對方身上看不出一點老謀深算的氣質。相反,這個人見識短淺的很,總是和他唱反調。當初楊玄感起兵,李密提出上、中、下三策,其中最有把握實現的,北進千里,奔襲涿郡,將百萬大軍餓死於長城之外的上策,便是被此人帶頭否決的。
“李軍師,你看城頭,敵將在城頭上堆了很多沙包,將城牆完全分成了數段。魚梁道鋪上去,恐怕也難擴大戰果啊!”楊老夫子喘了口氣,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本不想提醒李密,但又不忍心看著七萬大軍折翼堅城之下,考慮了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勸告。
“無妨,我已經命令吳將軍麾下的每夥名重甲步卒攜帶一根長索。只要衝上城頭,就可以用長索拴住城垛墜到城內,奪取城門,放大軍進入!”李密搖了搖羽扇,微笑著說出用兵的玄機。
“可敵軍在城內也會藏有重兵!”楊夫子向遠處的敵樓看了看,繼續提醒。黎陽城頭飄蕩的將旗上有個斗大的“李”字,據斥候回報,守城的將領姓李,名旭,字仲堅。楊夫子有七成把握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弟子。但他不敢說出來,這個話題太殘忍。直覺和對自己弟子的瞭解告訴他,如果守城的真的是仲堅,李密未必能順利拿下黎陽。
而黎陽是不得不取的。聚集在洛陽城外的三十萬大軍眼巴巴地等著這裡的糧草。此外,收復黎陽後,就能讓遠道而來的大隋官兵失去補給。東主那邊再調遣兵馬卡死黃河南岸的幾個渡口,在前路被堵,後方不靖的情況下,宇文述一時就難以威脅到大軍的後背。
這支偏師不需要把宇文述拖在黃河北岸太長時間,大夥收復黎陽後,只需要堅守半個月,就可收到成效。退一步講,只要少東主在黎陽再度陷落之前拿下洛陽,三十萬大軍就會重新得到補給,並且能以百官家眷爲人質,威逼當今聖上和談。
“不妨,魚梁道只是攻城手段之一,我還命人連夜趕製了一百多架雲梯,兩架攻城車。”李密用羽扇指了指隱藏在背後樹林裡的大軍,笑著解釋。“待魚梁大道與城頭接上,各路兵馬就同時出動。敵軍數量遠遜於我,定然首尾不能相顧!”
“況且只要爬上城頭,站穩腳跟,我就可以源源不斷派人上去,將城頭上那些障礙拆除。據我所知,城中遠道趕來的大隋官軍不過四千多人,剩下的全部是元郡守麾下殘兵。他以四千疲敝之師統帥兩萬狐疑之衆,士氣必然不會太高。只要我們開局順利,敵兵定然軍心大亂,用不了太久就會崩潰!”
“願如軍師吉言!”楊夫子拱拱手,退到了一旁。沒有必要再提建議了,無論自己提醒什麼,李密嘴中都有相應對策。至於這些對策管不管用,要打起來才知道。現在兩軍還未發生接觸,結果很難預料。
“聽說夫子曾經在易縣隱居?”楊夫子不繼續叨擾了,李密卻突然對他的個人經歷來了興趣。
“蒙軍師垂詢,上谷郡治所就在易縣,小老兒曾經在郡學討生活!”楊夫子想了想,客氣地回答。
魚梁道越來越高了,守軍的反擊也越來越激烈。不斷有扛著沙包的弟兄被流矢射中,慘叫著從魚梁道上滾下來,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整條通道。軍師李密卻對此視而不見,彷彿楊夫子的個人經歷,要比幾百名士卒的性命重要萬倍。
“對面的敵軍主將也是上穀人,不知道與夫子可曾有瓜葛?”李密用羽扇遙遙地點了點黎陽城敵樓,笑著追問。
“怎麼可能,我教導的學子,年齡最大不過十八、九歲,父輩官職最高不過戶槽、縣尉。名聲不顯,怎可能拜將封侯?”楊夫子手捋虎鬚,笑呵呵地回答。
“倒也是,朝廷什麼時候重用過寒門子弟!”深知大隋官場規則的李密點點頭,說道。他不再把城頭上的將領和楊老夫子胡亂聯繫,那個姓李的據說是李淵的族侄,正經的世家子弟,都是請了先生到家中的,誰又會跑到縣學和那些下等之家的兒朗廝混!
“朝廷開了個好頭,只是有些晚了!”楊夫子擡起頭,目光躍過本軍將士,遙遙地落在黎陽城上。城頭,兩桿紅色大纛呼啦拉地舒捲,就像兩團跳躍的火焰。
“大隋、雄武”其中一桿大旗兩側書著四個大字。
“李”另一桿大旗上,主將的姓氏被映襯得濃墨重彩。
“他是我的弟子,我的衣鉢傳人!”楊老夫子望著雄武營將旗,默默地想。不知不覺中,老淚已涌了滿眼。
朝陽從城頭下漸漸升到人的後腦勺,烤得頭盔開始發燙。天空中的雲慢慢被風吹散去,隨後,風也停了,整個天空呈獻一片純淨的藍。敵我雙方的戰旗都垂了下來,搭在旗桿上一動不動。淙淙的流水聲消失了,蕭蕭的風聲也止了,城上城下的吶喊聲卻愈發強烈起來,夾雜著傷者痛苦的呻吟和垂死者絕望的悲鳴。
魚梁大道的頂端距離城牆還剩下一人多高的距離,叛軍們還在繼續努力築路。在如此近的距離上,那些扛著沙包的士卒簡直是弓箭手的活靶子。每一層沙包堆上來,都有一成左右的運送者倒在魚梁道上。叛軍的將領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只是命令士兵將催戰的鼓聲敲得更歡。
“讓秦參軍派人運一些沙包上來,把正對著魚梁道兩側的城垛加高兩尺!”李旭估算了一下敵軍的工程進展,大聲命令。“還有敵樓外側的女牆,也加高兩層沙包,以防止叛軍的冷箭!”他指了指敵樓外側的矮牆,繼續補充。
城下木盾牆後的弓箭手不是敵軍最精銳的那一批,如果是旭子自己指揮,他肯定將昨天奇襲東城那夥精兵留在正式開始攻城的那一刻。所以,他命人在正對魚梁道兩側的城頭壘出一個屏障,防止敵軍正式進攻時對雄武營的士卒進行羽箭壓制。
“可能來不及準備那麼多沙包!”張秀在一旁小聲提醒。
“用糧袋。寧可糟蹋了也比便宜了叛軍強!”宇文士及果斷地決策。四下看了看,他又追加了一句:“把敵樓和正對魚梁道城牆之間的那個隔斷挪了,保持敵樓和城牆之間的暢通!”
叛軍正在修築的魚梁道過於靠近城門,因此敵樓和魚梁道所對城牆幾乎是緊挨著。昨夜雄武營士卒連夜將城牆分割成數段,同時也在敵樓和城牆之間的通道上壘出一道間隔。這道間隔給守軍帶來的不便比對敵軍的阻礙作用更大,所以宇文士及命人抓緊時間將沙包挪用到他處。敵樓內地形寬闊,差不多能藏兩旅步卒(二百人)。關鍵時刻從敵樓中殺出一支生力軍,絕對可以打進攻者一個措手不及。
看見守軍開始在城牆上壘沙包,城下的叛軍忍不住破口大罵。對他們而言,這太不公平。他們的魚梁大道在增加高度的同時還要保持坡度,而守軍只要將城牆外側加高,就會讓他們付出三倍或者更高的代價。如果城牆上的矮牆可以無限制加高的話,魚梁道永遠也夠不上城頭。
城下盾牆後的敵軍弓箭手開始了更瘋狂的射擊,白羽如同冰雹般向城頭落下。不少士卒在擡運糧袋和沙包的途中受傷,周圍的袍澤快速將他們擡起來送下城去。然後有人從血泊中扛起糧袋,將其擺放到應該擺放的位置。
“兩天,我們只要守兩天,兩天之後,援軍趕來,大夥都是功臣。以前的事情,保證沒人計較!”李安遠拎著塊盾牌,在城牆上跑來跑去給弟兄們鼓勁兒。
“監軍大人說了,只要守住黎陽,每個人分十石麥子,兩石精米,決不虧欠!”他喘了口氣,繼續鼓動。給士兵分糧食是宇文士及臨時想出來的點子。周圍的農田都被叛軍破壞光了,無論此戰誰勝誰負,城市周圍的百姓明年都面臨著沒飯吃的問題。讓新入伍的降卒知道他們有糧食分,就等於給了他們一家大小活命的希望。爲了自己的家人能得溫飽,士卒們無法不把自己的命運和黎陽城的安危聯繫到一塊。
宇文士及並不想與敵軍比建城速度,所以當城牆外側的遮蔽物高到可以預防羽箭攢射時,他就下令停止了壘牆行動。“不要再運沙包了,抓緊時間把菜油滾上來,每段城牆至少五桶!”他指了指敵樓內的空地,“那裡多擺幾桶,像米店那樣摞好。一會兒大夥用起來也方便!”
“把引火之物準備好。敵軍攻城時,大夥就用火燒他奶奶的!”李旭想了想,替宇文士及補充。
兩個人相視而笑,都感覺到了彼此之間的默契。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指了指城牆下已經開始活動的鐵甲步卒,小聲提醒:“第一波順著魚梁道衝上來的,肯定是這些精銳。咱們必須將他們打下去,剎一剎叛軍的氣焰!”
“先放他們走近,然後用油將魚梁道澆溼,用火燒!”李旭點點頭,臉上沒有一絲憐憫。
“你那個朋友,肯定衝在最前頭。旭子,沙場無父子,這時候,不是他死,就是咱們死!”宇文士及還是有些不放心,嘆息著強調。
“到司倉參軍那裡給我取一張三石弓,兩張普通步弓來。再調三壺破甲重箭!”李旭沒有直接答覆宇文士及,而是將命令傳達給了親兵隊正周大牛。
“哎!”還沉浸在喪失夥伴之傷心中的大牛答應一聲,轉身跑到敵樓內側,身體輕輕一縱,猴子般順著栓在內側的長繩墜了下去。被隔成數段的城牆彼此之間的通道太狹窄,親衛和傳令兵們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因而,親兵們乾脆在敵樓的柱子上拴了幾條長索,需要下城時,直接走這條“快捷通道”。
跑出了十幾步,周大牛才意識到郎將大人命令自己去拿什麼。大隋步兵用弓的力道通常在一石半左右,很多南方士卒用的弓力道只有一石。能拉得開兩石弓的人,在軍中已經可稱壯士。因此,那些瞧不起武夫的窮酸文人才有“與其能引兩石弓,不如識得一個字!”之語。而郎將大人居然要自己去取三石弓,真是莫名其妙。那種弓在軍中平日只是擺設,除了賣弄臂力的傢伙,很少有人拉得開,更也很少有人能在拉開如此硬的強弓後還可以保持準頭。
他回了下頭,想重新覈實一下主將的命令。轉念想想自遼東之戰以來郎將大人的表現,又加快腳步跑遠。
“郎將大人說三石就是三石,憑他的身量,四石弓也拉得開!”周大牛邊跑,邊爲主將的命令找藉口。令他意外的是,司倉參軍秦行師絲毫不爲李郎將的命令所驚詫。聽完了周大牛的口信,他快速從兵器庫裡找出了所需物品,並命人拉了頭戰馬,幫周大牛將三張弓,三壺破甲箭掛到了馬背上。
破甲箭比普通羽箭略長,箭尖呈黑藍色,冷森森的令人想起某種動物的牙。周大牛在路上抽出一支掂了掂,感覺到此箭遠比自己平常用的箭沉重。將箭插回箭壺之前,他發現所有箭桿都用油浸過,又韌又滑。箭頭爲四棱型,每條棱兩側都刻有極深的溝槽。
周大牛策馬跑到敵樓下,招呼自己的下屬用繩索將弓和箭吊了上去。然後他將戰馬交給了城下休息的士兵,自己順著繩索爬回了敵樓。他是親兵隊正,不想逃避自己的職責。另外,他想站在主將身邊,親手給自己的好兄弟錢小六報仇。
魚梁道距離城頭只有半人高了,來自城牆上的反擊力度更大。接連幾批叛軍士卒扛著沙包跑上前,都被城頭的長矛刺翻在地上。李密見狀,在遠處晃動了戰旗,將築路者全部撤了回去。隨著嗚咽的號角聲,城下的盾檣慢慢向魚梁道兩側挪動。新的一夥弓箭手在盾牌手的掩護下快速跑上前,替下了一直與城頭守軍對射的弓箭手。
旭子用手指勾了勾三石大弓的弓弦,試了試它的力道。自從離開蘇啜部後,他每天都沒忘記練習射藝。九叔認爲,射藝無其他竅門兒,手熟是第一秘訣。“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大夥都明白。無他,‘手熟’而已。你多練幾次,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九叔於出塞途中說過的話在他耳邊迴盪。“九叔會不會也在叛軍當中呢!”旭子爲自己的大膽想法而驚詫,但很快他就讓自己平靜下來,用全部精神去感受弓臂的力量。
敵軍開始進攻了,弓箭手們射出的羽箭令天空一暗。隨著氣流被撕破的呼嘯聲,剛剛搭起的防護牆上插滿了白羽。黃的砂子,白色的米,從草袋的破洞中流出,瀑布般沿城牆濺落。“舉盾,舉盾,蹲身,蹲身!”軍官們的喊聲此起彼伏。與人的呼喝聲相伴,頭頂的瓦片發出“啪啪”的碎裂聲,身邊的木柱發出“咄、咄”的撞擊聲。遠處的城磚火星飛濺,摩擦聲令人牙酸得難受。
有新兵因爲將盾舉得過高,手中的盾牌反而成了箭靶子。十幾支長箭一齊射到了盾面上,木製的盾牌受不了如此巨大的衝擊,剎那間四分五裂。盾下的士兵沒等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就被天空中落下來的羽箭奪走了生命。血溪流般順著城磚的縫隙四下蔓延,染紅了同伴的衣服,也染紅了人的眼睛。
順著眼前盾牌的縫隙,旭子看見叛軍的鐵甲步卒開始移動。他調勻呼吸,將箭壺中的破甲箭抽出一支來,插到身邊的糧袋上。敵軍前進了十步,他抽出第二支箭,插到第一支箭的旁邊。
城下的鐵甲步兵踏著鼓聲,走上了魚梁道。吳黑闥舉著把巨盾,走在隊伍最前方。由沙包堵出來的魚梁大道不夠平整,身穿重甲的人在上面很難走快。爲了保證第一波攻擊就取得戰果,吳黑闥刻意放緩腳步,等待身後的弟兄和自己一同走入衝鋒距離。
來自城頭的羽箭叮叮噹噹地砸在鐵甲步兵的包鐵盾牌上,沒有任何收效。個別羽箭貼著盾牌的邊緣射中了持盾者,卻穿不透持盾者身上的重甲。這些重甲是楊玄感傾盡家財打造出來的寶貝,一共才八百多副。每副鎧甲的外側都排列著密密麻麻的鋼片,內側襯著浸過油的厚牛皮。尋常羽箭在二十步之外射在甲面上,根本就是在給披甲者搔癢癢。
糧袋上的破甲箭慢慢插成了整齊的一排。八十步,李旭決定不再等。他俯身,拔出一支長箭,搭上弓臂,然後藉著起身的瞬間發力,將三石弓拉了個全滿。
他的眼睛、破甲箭尖頭的寒光和遠處的吳黑闥連成了一條直線。旭子不再呼吸,箭尖和弓臂也不再晃動。他的目光穩穩地咬住吳黑闥,順著對方頭顱、脖頸、肩膀,上下逡巡。隨著“嘣”地一聲弦響,破甲重箭如閃電般衝出盾牆,直撲吳黑闥。
吳黑闥手中的巨盾快速舉了舉,然後,整個人從魚梁道上栽了下去。他沒來得及擋住那支破甲箭。旭子清晰地看到那支破甲箭將吳黑闥的護肩甲撞了個粉碎,然後把他整個人帶離了地面。
“吳將軍!”鐵甲步兵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能射得這樣準,這樣疾。幾個親兵裝束的人驚惶失措地爬下魚梁道,去救護自家將軍。其他士卒發了一聲喊,居然在七十步之外開始了衝鋒。
身穿四十多斤重的鐵甲跑七十步,還指望能有體力爬過半人高的城牆,就連李安遠這樣自詡爲有孔武有力者都沒把握做到。下一刻,驚喜異常的李安遠在沙包後大聲喊了起來,“長矛準備,長矛準備。端平,殺!”
“殺!”三十幾把長矛猛然從城頭刺出,將撲上來卻失去了靈活性的重甲步兵捅翻在城下。趁著敵軍發楞的機會,毒龍般的矛尖迅速回撤,然後,又快速刺出去,刺向下一批重甲步兵的胸口。
“啊!”一個手臂扒上的城垛,卻沒來得及用力騰起身體的重甲步兵噴出一口鮮血,仰面倒下。他身後的袍澤毫不猶豫地踏上他的身體,將上半身探過城牆,揮刀,後背環首刀卻掃了個空。矛桿長達兩丈,守軍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和矮牆保留足夠的空間。貼著環首刀的刀光,長矛刺了回來。不偏不倚,剛好頂上進攻者的胸口。
“噗!”一股鮮血泉水般射出,染紅城垛,然後噴向蔚藍的天空,沿著戰死者屍體倒下的方向畫出一條悽美的弧線。
“噗!”無數支羽箭從半空中落下來,射中持矛者。敵我雙方的血線交織在一起,落下城頭,繽紛如雨。
“精米,十石!”遍身插滿羽箭的長矛手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城頭。彌留中,他唯一惦記的是宇文士及的承諾。十石精米啊,夠他一家吃整年。明年收了秋,賣了糧食就可以買頭水牛。被馬蹄踐踏,野火焚燒過的土地依然肥沃,刨一刨,就是糧食。
“讓弟兄們加把勁兒,先入城者,賞米八百斤!谷十石!”城牆外,李密揮動羽扇,下達了總攻命令。
無數面雲梯擡過來,無數支羽箭射上來,無數名沒有衣甲手握菜刀、木棒的士卒衝上來。
無數單純的靈魂在血光中飛起,飛向碧藍碧藍,水一般純淨的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