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過了大半,京城迎來一場持續五天的大暴雪,天地之間除了蒼茫的白色再也不剩其他。當大地上的積雪超過人們的膝蓋,阻礙了車馬和行人的腳步時,街上鮮有人跡,不少鋪子已經關門歇業,僅有的幾家也是辛苦的維持著生計,幾天沒有開張。
即便是喜歡玩雪的孩子們也因爲風雪凌厲,看不見周圍的景物而被迫呆在了家裡面。
柳青青日復一日的躲在寢殿裡面,寒冷令她體會到了病痛的可怕,哪裡也不能去。每一個夜晚都是她備受煎熬的時候,漫長的死寂和呼嘯的北風帶給她的是刺骨疼痛,她閉上眼睛總是想起在冰湖裡苦苦掙扎的場景,額上的汗珠開始大顆大顆溢出,身體卻是出奇的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養成了在高子明的懷裡尋求溫暖和安慰的習慣。於是,每一個漫長的冬夜高子明總是將蜷縮成一團的她抱在懷裡。
她很想沉沉的睡過去,可病痛折磨得她無法安靜閉眼,即便高子明身體很燙,即便寢殿中地龍很溫暖,依舊不能驅趕走她的痛苦。
雪終於停了,柳青青長長鬆一口氣,她不喜歡這樣寒冷的天氣,更不喜歡天地間因爲這紛飛大雪而變得灰濛濛的。
很多地方因爲這場大雪遭了災,凍死凍傷的百姓數不勝數。百姓的房屋比不得宮殿,被大雪和厚厚的冰凍一壓全部垮了,京城城門外涌現很多流離失所的難民,等著朝廷救濟。
偏偏這個時候大戰在即,國庫的金錢大部分撥給了兵部準備鎧甲和兵器,有些空餘的也被安排到了有用的地方。四處的糧草也早有了去處,朝廷根本沒有能力放糧賑災。
得不到糧食和避難處的流民開始變得暴躁,一個個成了最兇狠的野獸,時常闖到城中搶劫百姓和富人,短短一天之內發生了大小數十次的流民搶劫事件,加上死了不少無辜的百姓和富人,官府不得不出手驅趕流民。
負責京城安全的京兆尹最先下令關閉京城大門,將流民驅趕出了京城,等到此事報給高子明知道時,官兵們對流民的態度已經從初時的視而不見變成了一旦發現企圖闖入京城則格殺勿論。
高子明震驚,要嚴厲查辦殺害流民的官員,卻遭到了大臣們的阻止,他只能作罷。
其實他也清楚,面對如此多的流民,朝廷只有兩條路可選,第一條路最爲仁慈,卻也是自尋死路!將撥給三軍的糧草改爲賑災用,將三軍將士的軍餉改爲朝廷賑災款項以便爲流民修建房屋。那樣一來,流民的暴亂算是暫時平息下去,卻給了蜀中一個可趁之機,三軍缺少軍餉和糧草,勢必會造成人心不穩,若是蜀中藉機發兵,則可能不戰自敗。
還有一條路,最爲殘暴,卻也是保住江山的唯一辦法:便是官員們已經做出的選擇,不惜一切代價斬殺向京城圍攏的流民,用武力威懾住本就已經沒有家園可歸的百姓。畢竟對於一個朝廷來說,這些百姓已經成流民演變爲暴民,鎮壓暴民的舉動即便被記載在史冊裡也是正義之舉。
前一條路,情勢不容許高子明選,後一條路,馳騁沙場多年的大丈夫道義不容許他選擇。
於是,高子明陷入了進退維谷、舉步維艱的兩難境界。
有關災情的摺子和申請朝廷救助的百姓聯名上書多如毛羽,從各處紛至沓來,堆積在高子明的書案上,壓得他胸口沉悶。
這些事情,他一句也沒有在柳青青面前提過,更嚴令身邊所有人不得將朝裡的事情說個柳青青聽。
柳青青現在所有的活動範圍就是她的寢殿,他不說她自然不知道,他眉宇間的淡淡憂愁她雖然看見了,卻只當是他爲了她的病情而煩心。
晚飯時,高子明前來探望她,許是因爲天氣放晴,柳青青今天感到舒服很多,吃過飯後有了興致與聊聊天。
奴婢端了幾盤點心進來,柳青青隨手拿了一塊桃酥遞到高子明面前:“子明,你再吃些點心吧,我方纔見你吃得很少,最近是不是朝中事情很多,你好像瘦了不少。”
高子明聽後微微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沒有伸手接過
柳青青手裡的桃酥,而是身體往前一傾,就著她的手將桃酥含到了嘴裡。
他的舌頭似有似無的碰觸了她的手尖,柳青青微微僵硬,對上他的視線,只能勉強笑一笑。
“這桃酥真好吃。”他吃完,意猶未盡的回味一番,方纔感嘆。
柳青青的臉開始發燙,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他的眼神和語氣都告訴她他另有所指。
“若是以後能夠經常吃到這樣的桃酥就好了。”
他的感嘆語氣好像以後再沒有機會吃桃酥,柳青青心裡一緊,忽略令她不適的感覺,道:“瞧你說的,桃酥只要你想吃隨時可以吃,又不是鳳血龍肉。”
高子明沒有回答柳青青的話,他深邃的眼眸中隱藏著無數她看不懂的情緒,他靜靜的凝視她,最後笑了笑:“你又怎麼知道,對我來說鳳血龍肉就比桃酥珍貴呢?”
“不是對你而言,而是對世人而言,桃酥都太過平常,自然比不過鳳血龍肉。”
他有些恍惚,嘴裡喃喃:“對世人來說都很平常嗎?可是那些食不果腹的人……”
他的聲音很小,柳青青聽不到,但是他落寞的神情她看得一清二楚。惴惴不安的情緒令柳青青感到了沉悶,她脫口問道:“子明,你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
高子明搖頭:“青青,如果我有一天一無所有,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柳青青被他問得一愣,如果高子明有一天一無所有,她還會跟著他嗎?這個問題他如果在兩個月以前問,她一定知道答案,她並非自願進宮,他若一無所有便沒有可以威脅她的東西存在了,她自然會離去。
但是現在,她不能回答,她找不到回家的方法,被感情傷透心,還落了一身的病痛,最傷心最痛苦的時候只有高子明陪伴著她……
她不能想象,沒有高子明她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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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想清楚答案之前,她的手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先行抓住了他寬大的右手,等手尖溫暖的觸感傳來,她方纔回神。
高子明有些激動,另一隻手立刻按住了她微微冰涼的小手:“青青……你願意嗎?如果我一無所有,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他此時就像是一頭被拋棄的小獸,孤獨而顫抖,乞求著她的承諾和陪伴。柳青青鼻子微酸,在他身上她總能看到過去的自己……
“我願意。”她聽到自己用乾澀的聲音回答他,心裡卻很悲哀的想,誰說兩個人在一起一定要因爲愛情,比起虛無縹緲的愛情,一對男女之間更需要此生不渝的陪伴和跟隨。
高子明倏忽鬆了一口氣,狠狠將她抱在了懷裡。他抱得那麼緊,緊得她以爲自己的腰肢很快就會被他摟斷,喘不上力氣來。
她想推開他,他已經在她行動之前低頭吻住了她的脣。
她先是僵住,雙手橫在胸前,這是她本能的自我保護動作。然後輕輕閉上眼睛,慢慢迴應他,因爲她在他的吻裡感受到了小心翼翼和心煩意亂。
他,這是在向她尋求安慰!
柳青青爲了這個認知而微微心疼,她對他是有感情的,不管是什麼樣的感情,她總歸不願意看到他受傷害。
因爲她的迴應,他的情緒迅速產生了變化,原本的溫柔和耐心全然不見,他死死按住她的後腦勺,令她沒有一點退路,嘴脣和舌頭急切的找尋她,不讓她有一絲喘息的機會。
柳青青的手僵了僵,有那麼一剎的遲疑,但是她放棄了最後一點掙脫的機會,她不斷告訴自己,他是她唯一會陪伴她走下去的人,是對她付出很多的人,她應該面對現實,於情於理都不該抗拒他。
高子明的吻逐漸轉移到其他地方,他吻得很細緻,吻過她的眉眼,吻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下巴和耳垂。她開始感到了眩暈,眼前出現一片黑暗,來不及想別的東西,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再醒來時,她正躺在寢殿裡的牀上,而高子明背對著她站在窗戶邊,窗戶明明是關著的,他卻好像能夠透過這厚厚的窗戶紙看向很遠的地方,看得他捨不得收回視線。
柳青青靜靜躺著,等待他的回神,可眼看著燭臺上面的蠟燭已經燒去了大半,他卻像是一棵沒有知覺的迎客鬆般站立著,她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子明……”
他的後背動了動卻沒有回頭,只是用悠遠而飄渺的聲音問道:“青青,你可知道那次你落入冰湖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柳青青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抓住牀單,這件事情她當初死裡逃生時沒有追問,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她更加不想追問。其實,事情的始末她大概能夠猜出,無非是高子明爲了找她和高浩成跟蹤了高浩成最喜愛的嶽湘荷,及時救了落到湖裡的她。
事後,蜀中並沒有傳來什麼動盪不安的消息,也沒有傳出嶽湘荷的任何消息,那就說明高浩成並沒有出事,那天他定然是帶著嶽湘荷一起逃離了。
至於一些細節之處,比如高浩成和嶽湘荷是怎麼樣逃脫的,比如高子明打算怎麼處置岳家,柳青青並不想知道。她只知道,一切已經過去,過去的總歸是過去了!
高子明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似乎並不介意,幽幽道:“那天,我趕到郊外時,你已經被投到湖裡很久,我一怒之下命將別院裡的所有人全部絞殺,尤其是傷害你的嶽湘荷……只是很可惜,高浩成冒著生命危險將她救了出去,甚至不惜爲了她用身體擋住羽箭,自己卻被射中了三箭……”
聽到這裡,柳青青的心出乎意料的平靜。她想著自己果然是對高浩成已經沒有了感情,如今聽到他爲了一個傷害自己的女人而不顧性命時,她竟然只是感嘆他的呆傻和癡心!
高子明倏忽轉頭,看向她,眼睛銳利如同一雙無形的利箭:“你看青青,你爲了他不顧一切,不惜代價,可是他只是將你視爲草芥,不僅任由嶽湘荷處死你,事後爲了保護嶽湘荷竟然可以連性命都不要……”
柳青青回視他,淡淡道:“子明,你說的這些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高子明愣了愣,沒有想到她是如此反應,他意味非常的看她一眼:“真的已經不重要了?”
“是的,已經不重要了,從我被你救起來的那一刻,愛高浩成的那個女人已經死在了湖底。”
他沉默了,好像在考慮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終於打破了寢殿裡的死寂,徐徐道:“如果不重要,那麼你願意將你腹中的孩子拿掉嗎?”
“什麼?”柳青青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爲什麼她聽見高子明說她腹中有孩子了?
“我是說,你懷孕了!這個孩子是誰的,不用說我也知道。既然你說了他已經不重要,那麼我希望你能將這個拿掉!”
柳青青呆愣愣的看著自己的小腹,半響方纔擡首看向高子明,不確定的問:“你是說我懷了身孕?”
他再次看了看她,沉重的點頭。
她喃喃自語:“怎麼可能? 不是說我中了辰砂毒,不是說我不好好調養很難有孩子嗎?”
“是很難有孩子,不是說你不會有孩子。再說,那毒後來你沒有繼續吃,藥性自然會淡去。”
“這麼說,我真的有孩子了?可是爲什麼御醫經常爲我診脈,卻到今天才發現呢?”
“御醫們不是神仙,險些時日你身體不好,脈象兇險,且你懷孕時間不長,滑脈不明顯,他們自然很難看出。”
柳青青終於聽出高子明的聲音沙啞,想必是早已大吼大叫了很久,她相信自己懷有身孕這個事實,卻並不因此而高興,漫不經心的說:“你希望我將它拿掉?”
“你肯嗎?”
柳青青忽然咧嘴笑開:“你是我的丈夫,我們要在一起過一輩子,既然你不喜歡,我爲什麼會不肯?”
高子明詫異不已,臉上露出來不及的掩飾的神情:“你是說……你願意拿掉孩子?”
“當然!”爲什麼不願意呢?這個孩子並不是父母感情的結晶,不過是一個錯誤,錯誤越早結束越好!再說,以她這個冬季都可能過不去的殘破身體來說,孩子根本不可能存活下來吧?既然沒有希望活下去,她不如不要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