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山野間的一幢小木屋,陽光靜靜從樹枝間透下來,斑駁寂靜。溪流從木屋下方淌過,清澈見底,不見魚和蟲的蹤跡。
木屋開了一扇小窗,沒有燈,也不需要燈。白天恍如黑夜,時光已經(jīng)不分。
應(yīng)寒時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靜默了許久,終于抬手打開了一盞燈。
橘黃的光線,瞬間灑滿整個小屋。地上、桌上,整幢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黑沉沉的儀器和設(shè)備。它們通過無數(shù)傳感器和金屬線,連接在一起。也與一個叫謝槿知的女人,連在一起。
應(yīng)寒時起床后,沒有馬上看她,而是走出木屋,走到溪邊,抬頭看著金黃零散的陽光,伸手觸碰林間微涼的空氣。半晌后,才收手,在溪邊蹲下,用冰涼浸骨的溪水,洗了把臉。
就像只是大夢了一場。
他起身后,又負(fù)手站了一會兒,這才終于轉(zhuǎn)身,走進了屬于他和她的這間屋子里。迎面看到的,是墻上掛著的一面有些陳舊的白板。白板上用筆寫著一個數(shù)字,和一行字。
“714。
每次出來后,增加一次。”
他靜靜注視這行字許久,走了過去,低下頭,拿起筆,卻半天沒有動。
后來才抬起頭,抹去那個714,改成了715。
有溫暖的濕意,慢慢覆蓋住眼睛。
第715次,我失去了你。
放下筆,他轉(zhuǎn)身,走向了她。
窗簾半掩,陽光透過小窗,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一直那么安詳?shù)亻]著,雙手安靜放在身側(cè)。柔軟如綢緞般的長發(fā)下,是小小的,干凈的臉。嘴唇輕抿著,讓他想起她每次逗他、欺負(fù)他時的神情。
他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看了好一會兒。然后低下頭,將臉埋進她的掌心里,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
下午,蕭穹衍卻來了。
他一來,樹林仿佛也變得熱鬧,金屬長腿踩在鵝卵石,踩在山坡上,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還有他一路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上次還看到兩只小兔子呢,今天怎么什么都沒看到,這片樹林越來越不可愛了……”
走到木屋前,蕭穹衍屏住呼吸,輕輕敲了兩下門。
門內(nèi)傳來應(yīng)寒時溫軟依舊的嗓音:“進來。”
蕭穹衍推開門進去,就見應(yīng)寒時坐在方桌旁,臉色平靜,雙手在鍵盤上靈巧跳躍著,看樣子又是在調(diào)試數(shù)據(jù)。
蕭穹衍看一眼床上的謝槿知,還有床頭放著的那幾朵鮮花。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應(yīng)寒時剛剛從樹林里摘來的。屋子里有淺淺淡淡的香氣,蕭穹衍深深嗅了一口,別的什么也沒說,提著手里的菜啊肉啊米,走向廚房:“指揮官你先忙,我去做飯啦。”
這個小屋雖然簡單,卻被應(yīng)寒時裝飾收拾得很干凈。廚房里窗明幾凈,冰箱里甚至還有半碗沒吃完的飯菜。看樣子又是幾天前剩下來的。蕭穹衍將飯菜收拾了,開始洗菜、煮飯。
屋子里雖然有兩個人,一下午的時間,卻始終寂靜。
過了好久,蕭穹衍望著火上咕嚕嚕滾著的湯,雙手交握在一起,終于忍不住開口:“指揮官,這次,她怎么樣?”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客廳傳來應(yīng)寒時的聲音:“她很好,跟以前一樣。”
蕭穹衍心頭一酸,抬頭望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日光,半陣,都回不過神來。
傍晚時,蕭穹衍在木屋外的草地上,放了張小桌,又鋪上桌布,再把熱騰騰的飯菜都放上去。三菜一湯,他沒敢做太多。因為他知道頂多再過一天,應(yīng)寒時肯定又要走了。
月亮升上了天空,清透的月光與廊下的燈光交織在一起,柔和又朦朧。溪水潺潺,是這片森林里唯一的聲音。兩個人相對坐在桌前,只有一個人吃飯。應(yīng)寒時的神色依舊很平靜,吃得不急不緩。蕭穹衍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握著筷子,落在碗碟中,都有點晃神了。
“青菜有點咸了。”應(yīng)寒時忽然開口。
“哦、哦,我下次改進。”蕭穹衍立刻說道。
應(yīng)寒時微微一笑,繼續(xù)安靜地吃著。
“下次可以做多一點。”應(yīng)寒時又說,“我很餓。”
蕭穹衍用力點頭。
過了一會兒,突然覺得難過得不能自已。
他低下頭,沒再看應(yīng)寒時。
應(yīng)寒時像是察覺到了,又像是完全沒察覺到。很快他就吃完了,將筷子平放在碗上,說:“小john,辛苦了。”
蕭穹衍抬手捂住臉,終于哽咽:“指揮官,我不辛苦,你才辛苦。”
應(yīng)寒時卻依然只是溫和地笑著,站起來,負(fù)手望著星空。
“我答應(yīng)她的事,心甘情愿的事,永遠(yuǎn)不會有辛苦的感覺。只是……”
“只是什么?”蕭穹衍有些恍惚地站起來,望著應(yīng)寒時的背影。
應(yīng)寒時靜默了許久,緩緩低下了頭。
“只是,我真的非常思念她。”
蕭穹衍忍著沒有哭出來,慢慢地,難過地問:“這次,問題出在什么方面?真的沒辦法救她出來嗎?”
應(yīng)寒時抬起頭,望著寂靜灰暗的樹林深處:“虛擬空間,始終處于不斷變化、發(fā)展和完善中。我們從外部計算、施加的能量場,依舊無法加強它的穩(wěn)定性,無法在最后關(guān)頭,讓我能夠救她出來。”頓了頓,他又說:“與前幾次一樣,虛擬空間與小知的意識,依舊互相影響著,邏輯不斷趨于嚴(yán)密。她深信自己從小就擁有時空裂縫,每當(dāng)空間開始新一輪循環(huán)時,她依然沉淪其中,沒有記憶。”
他看著腳下透徹而紛亂的流水:“我也一樣。空間太大,太深,我的意識,也察覺不到,直至……分離時,我們才明白過來,而她依舊選擇將我推出虛擬空間。”
應(yīng)寒時說得很平靜,三言兩語,就概括整個過程。蕭穹衍卻聽得心頭陣陣寒意,他望著應(yīng)寒時依舊年輕而清俊的容顏,越來越平靜的容顏,腦海里只冒出一個念頭——
七年了,已經(jīng)七年了。
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七年,虛擬世界卻已輪回七百次。
最初,一年等于一年。
后來,虛擬空間越來越嚴(yán)密,循環(huán)越來越快。那是個瘋狂而可怕的世界,那也是個寧靜而遙遠(yuǎn)的世界。到最后,現(xiàn)實中的幾天,虛擬世界中已是一個輪回。
機器人的記憶永遠(yuǎn)是清晰的,分毫畢現(xiàn)的,不會隨著時間磨滅。蕭穹衍還清晰記得,當(dāng)年,在最初的虛擬空間里,因為空間的突然崩塌,因為洪水的突然席卷,應(yīng)寒時是如何失去了謝槿知。從虛擬空間出來后,他又是如何地失魂落魄。
后來,空間中的謝槿知,就擁有了時空裂縫。
一次一次,又一次。
最初設(shè)定的虛擬空間,為了騙過林,時間是一個月。
后來,時間不斷擴大。
有幾次,蕭穹衍、謝槿行、莊沖也進入空間,協(xié)助營救。再后來,當(dāng)他們出來時,空間里卻生出了虛擬的他們。而在這個不斷完善、自我發(fā)展的空間里,已分不清楚虛擬的他們,到底是空間的作用,還是謝槿知的意識影響。
再后來,連當(dāng)初的始作俑者,白梓辰,也因為精神分裂,進了精神病院。謝槿行辭去了研究院的工作,成為了高校的一名普通教師。
謝槿知依然沒有醒來。
……
沉淪,是一個人的沉淪。
等待,是兩個人的等待。
有的時候蕭穹衍也想,是否等到某一天,完全沒有了希望,反而對應(yīng)寒時來說,是一種解脫?可是每當(dāng)他走進這片樹林,走進只有應(yīng)寒時和謝槿知兩個人的世界,那個小小的,無限循環(huán)的世界,每當(dāng)他看到應(yīng)寒時臉上溫和而清澈的笑,他就明白自己錯了。
應(yīng)寒時會永遠(yuǎn)等下去。
那是他和謝槿知的約定,星流的生命不止,承諾永不終止。
他說過的,要陪她白頭到老。那是寂寞而溫柔的她,從小到大都渴望的。星流,怎么會對她食言呢?
……
想著想著,蕭穹衍的心,仿佛也隨之寧靜下來。
就這么等待下去,就這么找尋下去吧。
這也是,蕭穹衍的守望。
他抬起頭,望著應(yīng)寒時,露出燦爛的笑:“下一次,是什么時候?”
“明晚吧。”應(yīng)寒時答。
“嗯!”蕭穹衍重重點了點頭,與他抬頭,一起望著天邊的明月,“指揮官,總有一次,我相信總有一次,能量和時間的計算會剛剛好,她會回來的。”
回來你的身邊,回來我們的身邊。
回到這個記錄了她所有悲歡和幸福的世界,溫暖而真實的世界里。
——
夜色靜深時,蕭穹衍離開了。
偌大的樹林里,萬籟俱寂。只剩應(yīng)寒時一人,坐在謝槿知的床前,點了一盞孤燈,是森林里唯一的暖光。
他坐了一會兒,就從桌上拿了本書。《十萬個經(jīng)典冷笑話》,書脊上還印著江城圖書館的印鑒,已經(jīng)好些年前了,他沒有歸還。
他翻到上次讀到的一頁,看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微微笑意。然后往下,一行行給她讀了起來。知道她聽不到,可還是想讀。他已孑然一身,在這深山老林中,實在找不出其他東西,與她分享。她如果醒來,必然又是要笑話他的,笑話他喜歡讀這些奇怪的書。但是她不明白,當(dāng)他讀到那些可愛的文字,就如同看到她的溫柔可愛,她的溫柔繾眷是一樣的。那樣的細(xì)碎,那樣的觸手可及,那樣的美好。
“……他躺在鐵軌上,結(jié)果還是死掉了。因為……車廂有十節(jié)。呵……”
小知,你什么時候會醒來,可不可以醒來?
我的心已悲痛得如同那沉淪的黑夜,再也看不到半點溫柔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