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陽光灑遍通天湖周圍的一草一木,但卻帶不來多少暖意。畢竟是隆冬時節,短暫的照耀抹不去大地沉積已久的陰郁,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潮氣的腐朽味道。
妖族營地中,士兵們和往常一樣表情嚴肅地整裝待發,等待著不知何時才會下達的命令。
將軍營帳里,一個魁梧的身影背對著帳門,正緩緩套上皮甲,肩扣、襟袢、腰褡……傷痕遍布的雙手從上往下整理著。扣到腰間,扭曲的手臂忽然一陣鉆心的刺痛,手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金屬制的扣袢竟再也拿捏不穩了。
“虎將軍,我幫你!”一個身影推開帳門而入,看見眼前的情景急忙上前替虎猙獰扣好身側的扣袢,又幫他把背后未理順的皺褶抹平。
“唉,這件戰甲我不知道已穿過多少回了,沒想到終于還是到了要別人幫忙才能穿上的一天。”虎猙獰有些傷感地緩緩轉過身來,一看見來者的臉,面上立刻浮出驚訝的神色,“幽明?你怎么來了?”
“將軍,妖王命我來助你!”幽明躬身行禮。
“那萬化城中不是無人坐守?”
幽明卻是笑著搖搖頭,道:“將軍不用擔心。妖王知道我軍困守在通天湖的消息后,已親自坐鎮軍中,屬下這才敢過來的。”
“哦,那就好。妖王還是決定親自參戰了啊。”虎猙獰點點頭,輕舒出一口氣,緊張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
“將軍,通天峰那邊還是沒消息嗎?”
虎猙獰用力提起桌上的獸王錘,又深嘆一聲緩緩放下,“我只在清晨收到密報,說是獅銳那一支在通天峰被困,到現在再無消息帶回。而且看那送信的士兵也是身負重傷,該是拼盡全力才把信送到……我很擔心吶!”
幽明皺起眉,微微點了點頭,“恩,和我了解的一樣。不過將軍不要太勞神了,十方應該帶著二十萬大軍在趕來支援的途中。前幾日陰雨不斷耽誤了行程,今日天終于放晴了,很快就該到達通天湖地界。”
幽明說完有些欣喜地望向虎猙獰,但出乎他意料,將軍臉上并會閃過一絲振奮的神色,相反眉頭郁結得更緊了。
“我等不了了!”虎猙獰提起武器大踏步向帳外走去。
“將軍,你去哪里?”幽明驚異地望著匆匆走遠的背影,半天才回過神來追出去。
一聲尖厲的呼哨劃破營中沉重的氣息,一抹陰影徐徐降臨到遠去的身影上,那是虎猙獰的飛寵。
不好!幽明心中一緊,縱身躍起擋在虎猙獰身前,“將軍,你是哪里?你要去通天峰?”
“讓開!狐嬉也在那里,再晚就來不及了!”虎猙獰緊盯著攔住去路的臉孔,目光堅定而嚴厲。
“將軍,你別沖動,十方馬上就能到了。而且你一個人過去也……”
“你也認為我老了嗎?”注視著身前一直忠心耿耿跟隨著自己甚至帶著崇拜的部下,虎猙獰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屬下是覺得……”幽明有些詞窮地低下頭來。其實自己心中何曾不是這樣想的,一個連戰甲都穿不好的將軍,還能再重現往日叱詫戰場的魄力嗎?
凝重的空氣不知停滯了多久,虎猙獰終于緩緩伸出手去,推開幽明張開的雙臂,“讓開吧!也許我已不再是一個合格的戰士,那么至少讓我做為一個父親去戰斗。”
“將軍……”心中本想好諸多勸慰的話語,卻在這個堅定的父親面前全變得那么蒼白無力,幽明緩緩縮起身體,退到一旁,“請千萬小心!”
“哈哈……”虎猙獰忽然笑起來,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放心,我雖然老了,還不至于是只紙老虎!”說一出口,虎猙獰又似想起什么,眉頭復又緊皺起,口中囈語般地喃喃:“老虎,老虎……”模糊的聲音隨著北風在身邊飄散。
很久沒聽人叫我老虎了,媚兒,你去哪了?怎么還不回來呢?
“將軍,你說什么?”
“沒什么,這里就交給你來部署,與十方會和后速度來支援!”決絕的身影仿佛蓄起全身的力氣一躍而上,踏著飛寵向東邊的通天峰絕塵而去。
*
好熱,好熱呀!
大地被炙烤得通紅,翻滾著的熱浪如同帶著火舌,貪婪地舔舐著虛弱得幾近干涸的身軀上殘存的每一點意識。扭曲的表情中看得出昏迷的靈魂所受的煎熬,即便身體已無意識,靈魂也在掙扎。
掙扎,再掙扎,即便是痛苦萬分,也不愿舍棄的掙扎。
放棄吧!睡去吧!一切都結束了……
冥冥中的魔咒,佯裝成圣潔的神諭,極力超度著磨礪中的靈魂。
我……我……我不要放棄!
掩藏在身體深處的力量一瞬間爆發出來,幾欲覆身而上的陰影在剎那間潰散。緩緩睜開眼睛,似乎亦是從記憶中初醒,腦中一片茫然的空白。
一片縱深的谷底,高聳的山崖連著身下的寸土盡是熔巖滾過的焦躁顏色,熾熱的風吹得身上的傷口刀割般的痛,頭頂只有遙遠的一線光明。
這里是哪里?我不要在這里,我要出去!
掙扎著向腰間的龍影劍摸去,右手不聽使喚地一動不動,左手用力掐過去也毫無知覺。
我的右手廢了嗎?
恐懼帶著絕望如落石般擊打著脆弱的靈魂。
放棄吧!哈哈……
虛空中看不見形體的笑聲格外毛骨悚然。
我不!我還有左手,我要起來!
借助龍影劍的支撐,緩緩立起早已衰弱不堪的身軀,聚起殘存的一絲氣息,劍身上隱隱閃過紅芒。沒什么了不起,我還有左手,我要從頭再來……
“穆野!”一個虛晃的身影淡淡飄過,“把龍影劍還我,本來就沒打算給你!”
“師傅,不要!”少年絕望地伸出手,才發現緊緊握住的只剩下虛空,相伴已久的龍影劍也在瞬間消失無形。
“哈哈,你永遠都是輸我一籌,永遠……”一張熟悉的臉帶著輕蔑的笑容從身邊一晃而過。
“異羽,你……”
“你太無用了,現在又變成了殘廢,根本就是廢人一個。”嬌笑著的少女戲謔地繞著他嘲弄一圈,又漸漸趨于無形。
“廢物,廢物……”無數張奚落的笑臉漫天飛舞,把驚恐的靈魂緊緊包裹在中間。
不許笑我!不許笑我!不要啊!
揮舞著唯一能動的左手拼命向一張張猙獰的面孔抓去,可觸摸到的只有無盡的虛空。
終于,全身的力氣再次散盡,雙目也沒有勇氣再直視眼前無盡的嘲諷,癱軟在絕望深淵的最底層。
呵呵,終于知道放棄了?這就是命,你永遠都得不到,永遠……
魔咒再一次襲來,幾乎就要將細若游絲的生命據為己有。
我不——
瀕臨覆滅邊緣的靈魂再一次倔強地抬起頭來。
“我要站起來,我可以,我可以……”
“穆野,穆野……”異羽驚喜地搖晃著床上虛弱的身體。
雙目再次緩緩睜開,眼前卻不是先前見到的詭異情景,只是普通的營帳中。
剛才只是個夢嗎?
少年茫然地望向身邊的同伴,可能是一夜未睡,那一張蒼白的臉上盡顯疲憊,通紅的雙眼中明顯帶著欣喜。
“我……”嘴唇動了動,卻發現喉嚨火燒一樣的疼,干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昏迷了一夜,夜里幾次都沒了呼吸,嚇死我了。”異羽欣喜若狂地搖晃著穆野虛弱的身體。
一旁的軍醫急忙拉住異羽,“他剛醒過來,燒還沒完全退,虛弱的很。你別這樣,讓他多休息會兒。”
異羽松開雙手,“恩,你會好起來的!一定要好起來!”說完又輕拍了下穆野的肩膀,認真地點了下頭。
他很擔心我嗎?穆野驚訝地望著他,眼前卻不斷涌現夢中那張帶著奚落的笑臉。
“好了,好了,我們先出去吧,讓他再多睡會。也真是頑強啊,傷成這樣還能醒過來,真是怪了……”軍醫喃喃著,拉過異羽走出帳去。
本是狹小的營帳只剩下穆野一人,頓時又顯得空蕩蕩起來。穆野重又躺好,卻是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會是真的擔心我嗎?可這世間又有幾人是真心待我?本來就是不值得一提的平凡角色,恐怕所有人都看不上吧?
摸向纏滿繃帶的右手,鉆心的疼痛潮水般襲來。
幾欲昏厥的疼痛逼得穆野雙眼一陣模糊,可臉上卻不覺露出笑容,帶著淚水的笑容。
我還有感覺,我一定要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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